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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賜了母后一碗鶴頂紅,可他不知,年方9歲的我,目睹了一切(完)

147小編 153 2025-08-08

父皇微服下江南,偶遇一位術師。

他一語叫破父皇身份,又留下一則預言:「亂我朝天下者,即在君側。」

可他直到被父皇杖斃,都不肯說出亂臣是誰。

于是我寵冠六宮的母妃,就被殘暴多疑的父皇,賜了一碗鶴頂紅。

在她死后,他還命人將她頭發披在臉上,嘴里塞滿米糠,好叫她的魂魄也無顏見人,有口難言。

只因那日陪在父皇身側的,僅有母妃一人。

但父皇他不知道。

年方九歲的我,躲在帷幕后面,也聽到了這一切。

1

燭火搖曳,簾影在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映出一角暗紫色的衣袍。

女子帶著哭腔的低語被我一聲打斷:"挽秋姐姐,莫要再哭了。母妃她染了時疫,藥石罔效,這原是天命。"

她猛然抬頭,淚眼中滿是驚惶。我朝她使了個眼色,指尖悄悄指向雕花窗外。

挽秋是聰明人,立刻咬住嘴唇不再吭聲。

"我兒倒看得通透,不愧是跟著凈安師太修過心的。"

父皇的聲音突然從簾后傳來,涼得像浸了冰。他緩步踱出,目光如刀般刮過我的臉,似要剖開皮肉看透我的心。

我強壓下心底的寒意,挺直脊背迎上那道陰鷙的視線:"師太常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便是帝王將相,也逃不過輪回。"

父皇冷笑一聲,目光突然轉向挽秋:"話是不錯,可死的到底是你的生母。你小小年紀便如此涼薄,定是這些賤蹄子帶壞了你。"

話音未落,他已抬手指向挽秋,五指張開又猛地攥緊,仿佛捏著什么臟東西:"拖出去,杖斃。"

挽秋渾身發抖,卻死死咬住牙關,連半聲嗚咽都不肯漏出來。

我忽然從床榻上翻身而下,抓起案頭未完成的畫卷:"父皇且慢!這婢子雖該死,卻有個旁人比不得的本事——她畫的丹青,是母妃手把手教的。求父皇開恩,容她替我畫完這幅母妃小像再行刑!"

父皇怔了怔,伸手接過畫卷。

畫中女子倚在梅樹下,眉眼溫柔得能滴出水來,連衣褶的紋路都透著鮮活。

2

他指尖在畫紙上輕輕撫過,眼底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復雜情緒,半晌才合上畫卷沉聲道:"賜一碗啞藥,留條命吧。"

待父皇的龍輦走遠,我才癱坐在地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雖保住了挽秋的性命,可從此她再不能開口說話。

自父皇回宮,流言便像春日的柳絮般飄得滿宮都是。

寵冠六宮的寧妃娘娘突然殞命江南,連棺槨都沒帶回來,草草埋在荒山上。這背后的因由,自然引得眾人猜測紛紛。

挽秋沒跟著去江南,又從我這問不出半句實話,早被那些眼線盯上了。

我盯著跳動的燭芯,忽然想起兩日前燒掉的那張字條:【皇帝不許宮中議論你娘死因,小柳兒務必當心。】

那字跡,與回宮前被人塞進掌心的紙條一般無二。

那上面寫著:【小柳兒,皇帝生性多疑嗜殺。無論誰同你說什么,你娘都是染了時疫才去的。記住了!你要好好活著,這是你娘最后的心愿。】

我叫蕭令儀,是大梁的安平公主。

小柳兒,是只有我和母妃知道的乳名。

父皇沒讓我搬出瑤華宮,仍許我住在母妃的正殿,又指了側殿的良貴人來照料我。

良貴人曾受過母妃的恩,向來念舊。她本就不得寵,倒真把我當親生女兒般疼著。

父皇卻像忘了有我這個女兒,再沒踏進瑤華宮半步。

這一住便是數年,良貴人總說我越長越像母妃。

十四歲生辰那日,我收到份神秘的賀禮。

一盆開得正艷的赤色蓮花,花瓣如血般妖嬈,還有張熟悉的紙條。

紙條上寫著這花叫曼珠沙華,細細交代了養護的法子,末尾是:【小柳兒,愿你歲歲平安,喜樂長安。】

我剛把紙條燒成灰燼,父皇的內侍便來傳話,說欽天監觀測到彗星侵入太微垣,恐危及帝星。

父皇傳所有皇子皇女速往乾清宮覲見。

我心里猛地一顫,借口更衣躲到屏風后,匆匆放飛了籠中的翠羽鳥。

又讓挽秋替我描了個肖似母妃的落梅妝,簪上母妃最愛的楊柳紋金步搖。

趕到乾清宮時,兩位皇兄早已跪在階前。

父皇子嗣單薄,膝下不過二子一女。

大皇兄是柳淑妃所出,外家是江南望族之首。

二皇兄乃中宮嫡出,外家是河東鄭氏,門閥顯赫。

欽天監監正坐在父皇下首,手持星盤,正飛快地推算著什么。

抬眼看見我的瞬間,父皇明顯愣了愣。

我垂眸裝作不知,悄悄挪到二皇兄身側跪好。

"安平,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父皇的聲音從龍椅上傳來,我俯身叩首:"回父皇,正是兒臣的生辰。"

"寧妃生你時早產,足足疼了一日才生下你。今日你且替她上炷香,也算盡盡孝心。"

我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抵著冰涼的青磚:"父皇與母妃的養育之恩,兒臣片刻都不敢忘。"

父皇點點頭,轉向張監正:"算好了嗎?"

張監正抬頭,目光在我與兩位皇兄臉上掃過,面露難色:"陛下,三位殿下的命格皆有些特殊。尤其是二殿下與三公主,年紀尚輕,面相還未完全定型。"

父皇不耐煩地敲了敲龍案:"就按今日的面相說。"

張監正不敢再遲疑:"臣以為,二殿下與三公主的命盤,恐有危及帝星之兆。但三公主如今的面相……"他頓了頓,"倒像是不會沖撞陛下。"

我屏住呼吸,盯著地上金磚的紋路,眉心的梅花鈿恰好遮住那顆朱砂痣。

二皇兄突然直起身子,臉上青筋暴起:"你這狗官!究竟受誰指使?竟敢在此妖言惑眾,謀害皇室血脈!"

一塊玉石鎮紙從龍案上飛來,正砸在他腳邊。

二皇兄不敢躲閃,鎮紙的尖角劃過他的臉頰,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張監正是朕的人,你說受誰指使?"父皇的聲音像浸了毒,陰沉沉的醞釀著風暴。

二皇兄身子一抖,目光突然掃向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三妹妹今日的妝容如此繁復,怕不是遮住了面相?父皇何不讓她卸了妝,再讓張監正細看!"

他額間青筋凸起,面目猙獰,血痕在蒼白的臉上愈發觸目驚心。

我別過臉,仰頭對上父皇懷疑的目光:"二皇兄既如此疑我,兒臣愿卸了妝容自證清白!"

3

說著,我又將視線轉向張監正:"只是父皇方才也提及,母妃當年足足煎熬整日,直至子時方誕下兒臣。兒臣幼時,母妃曾請凈安師太批命,師太卻道子時命格難測,批也不準。不知監正大人對此有何高見?"

張監正霎時汗如雨下:"凈安師太乃當世大德,所言自然無謬。臣方才也稟明,三公主命格殊異。早子時與晚子時雖僅差一刻,日干卻天差地別,命格亦迥然不同。"

我步步緊逼:"那大人方才所言危及帝星的命盤,究竟是早子時還是晚子時?"

張監正在案上反復推算良久,方顫聲答道:"臣為三公主推演的,乃是晚子時。"

我暗舒一口氣,轉向龍椅上的父皇朗聲道:"當年因師太不肯批命,母妃特尋來接生的穩婆反復印證,最終確認是早子時生辰。此事穩婆與師太皆可作證,父皇若存疑,盡可遣人查證。"

父皇斜睨張監正,老臣慌忙拭去額間冷汗,俯身叩首:"臣有負圣恩!臣只依慣例取了晚子時,竟不知三公主實乃早子時所生。"

"真是越活越回去!"父皇冷哼一聲,"自己去領五十廷杖!"

白發蒼蒼的張監正訥訥應諾,顫巍巍退下。我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暗想這五十杖下去,不知能否留得性命。

父皇目光忽如毒蛇般掠過二皇兄,陰冷黏膩得令人發憷。二皇兄抖若篩糠,卻死死攥住最后一線生機:"三妹妹,大典已畢,怎的還不卸妝?"

我朝他粲然一笑,抬手拔下發間楊柳簪,如瀑青絲瞬間傾瀉,父皇看得又是一怔。旋即轉頭吩咐內侍:"勞煩大官取盆清水來。"

內侍剛得父皇首肯,忽聞殿外傳來尖細通傳:"太傅柳容與大人到——"

4

朱紅殿門應聲而開,正午陽光斜斜切入,在青磚地上拉出金線。頎長身影踏著光暈走來,玄色蟒袍金線刺繡,每一步都帶著凜然威儀。

"恭賀陛下,"柳容與拱手行禮,聲如清泉擊石,"河西驚現靈龜馱書,此乃千年難遇的祥瑞之兆。"

父皇卻沉下臉:"為何是河西?"

"河西乃中宮故里,"柳容與立于殿中,氣度從容,"鳳凰歸巢,當是天意。"

父皇冷笑:"太傅就不為你柳家著急?"

"柳家蒙受圣恩,臣無甚可憂。"

父皇又轉向一直沉默的大皇兄:"你呢?也不急?"

大皇兄挺直脊背:"父皇龍體康健,兒臣自有蔭庇。"

父皇突然放聲大笑,連道三聲"好",轉瞬目光又如冰刃刺向二皇兄:"朕還未老,你們就等不及了?河西鄭氏,該死!"

二皇兄自柳容與提及祥瑞時便面如死灰,此刻只來得及嘶喊"母后救我",便被內侍堵了嘴拖下去。我悄悄將指間遇水即化的遮瑕丸攏回袖中,暗自慶幸——若非柳容與及時趕到,我未必能不著痕跡遮去眉間紅痣。

母妃早知會有今日。預言既出,她便料定難逃一劫。當父皇命人拷打術士時,母妃借口不適尋到我,匆匆托付后事:若遇危難,便放走瑤華宮的翠鳥傳信。

此刻禍首既除,父皇神情轉霽,笑著對柳容與道:"今日不留你下棋了,去明華宮看看淑妃吧。"

柳容與謝恩后,攜大皇兄往淑妃宮中行去。殿內只剩我與父皇,他怔怔凝視我半晌,喃喃道:"像阿珠……真像……"

母妃閨名曼珠,出自南疆岑氏。我迎著父皇灼灼目光,袖中攥緊的拳直到心口發疼才松開。父皇終于揮手:"退下吧。著人去瑤華宮將挽秋畫的寧妃小像取來。"

踏出乾清宮時,日頭已至中天。我瞇眼望著日晷,光陰在青銅刻度間流淌。母妃離開已四年有余,我伸手觸向眉間——那里本該有顆紅痣,此刻卻空空如也。

好想她。

5

回去瑤華宮的途中,我特意繞道打聽了張監正的消息。

父皇當真是薄情到了極點,張監正這般為他賣命多年的心腹,竟也被毫不留情地杖責五十下。

只留得半口氣吊著,分明是存心不讓他死。可那五十杖下去,五臟六腑怕是都傷透了,也不知還能熬過幾個春秋。

回到瑤華宮時,翠鳥已先我一步飛回,正在挽秋手背上悠然啄食。

這翠鳥本是一對,另一只被母妃帶去了江南。

母妃離世后,隨行侍女尋遍各處都未找到,都說這鳥極有靈性,定是隨著主人的魂魄一同歸去了。

見我進門,挽秋悄悄沖我比了個手勢——幾卷母妃留下的畫像,已被父皇的人取走了。

我蘸了墨汁寫下紙條:【需給張監正送藥。】

便從挽秋手中接過翠鳥,將紙條系在它腳爪上,再次放它飛走。

待到暮色四合,一個面容普通的內侍悄悄走到我身邊:"公主,藥可交給奴才。"

我抬頭打量他,雖生得平平無奇,衣襟處卻繡著暗紋,顯然不是剛入宮的新人。

柳容與的手段,倒比我想象中更厲害些。

我讓挽秋取出護心丸,又對內侍叮囑:"服下這藥,再重的內傷也能護住心脈,慢慢調養便無性命之憂。安平實是迫不得已才揭破子時之事,還望老大人寬宥。"

南疆多生奇花異草,靈禽異獸,連帶著醫術藥理也與中原大相徑庭。

岑家世代鎮守南疆,早已與那片土地融為一體。

這護心丸和遮瑕丸,都是母妃從南疆帶來的。如今她雖不在了,留下的物件卻仍在護著我、幫著我。

我鼻尖一酸,硬生生將淚意壓了回去。

鄭重看向那內侍:"再替我傳句話,我也想進弘文館。"

弘文館是大梁皇子讀書的地方。他們在那里修習帝王之術、馭下之道,最終勝出者,方能坐上那把龍椅。

內侍替我送了藥,卻未帶回柳容與的答復。

三日后,我被鄭皇后召去了鳳藻宮。

因"對皇后不敬",我被掌摑百下,又罰在正午毒日頭下頂著青磚跪足兩個時辰。

二皇子驟然暴斃,鄭皇后雖心知肚明卻不敢觸怒圣顏,只拿我撒氣。

我整日水米未進,終是在烈日下昏了過去。

在瑤華宮熟悉的床榻上醒來時,我迷迷糊糊間似有嘆息縈繞耳畔,那聲音極輕,卻帶著幾分我從未聽過的悵然。

待病好后才聽說,鄭皇后因喪子之痛大病一場,已無力料理宮務,鳳印被父皇交予柳淑妃暫管。

欽天監張監正也以年邁體弱為由請辭,圣上允其一年后歸鄉,卻命他早作準備挑選繼任者。一時間,欽天監門前張貼皇榜,廣納天下能人異士,京城內外擠滿了方士術師。

又有柳太傅向圣上進言,稱帝室血脈皆當悉心教養,公主亦當與皇子同堂受學。

6

父皇應允了。

于是我得以進入弘文館,與大皇兄一道讀書。為我們授課的,正是太傅柳容與。

一連數月,他教得極為認真,半分敷衍也無,將馭下之術傾囊相授。

直到大皇兄被派去接待北燕使臣缺席那日,散學后我便假意遺落耳環,在館內徘徊尋找。

柳容與果然折返回來:"公主在尋什么?"

我直起身,彎了眉眼沖他笑:"在尋柳大人。"

他輕嘆一聲:"公主尋臣,又有何事?"

"太傅大人終于肯親自教我了。"

柳容與眸光微動,似有感慨:"臣只愿公主無病無災,平安喜樂。可公主的命格實在太兇了,不多學些本事,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我斂了笑意,鄭重其事地屈膝行禮:"這一禮,是小柳兒謝過太傅大人。"

柳容與輕笑出聲:"也是,小柳兒這般聰慧,自那日翠鳥傳信便已猜到是我了。"

說著,他忽而問道:"小柳兒就不問,我和你娘是什么關系嗎?"

我搖頭,杏眼圓睜,認真望進他眼底:"你是母妃最信任的人,便也是我柳昭最信任的人。"

柳容與眼尾微紅,似有水光掠過。他點了點頭,聲音輕而堅定:"是,小柳兒可以像相信你娘那樣,相信我。"

我也用力點頭。

可與其說我是信他,不如說我在賭。

賭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酷似故人的遺孤,在他照看不到的地方,死于深宮婦人的算計。

畢竟乾清宮的"太微秘事",正是我設法透露給鄭皇后的。為的就是倒逼柳容與,將我送進弘文館。

我不知道柳容與在我和大皇兄之間,最終會選擇誰。

我只知道,我必須贏。

沒有一個帝王,能夠容忍危及自身的命星。

母妃機關算盡,耗盡心血,甚至賠上自己的性命,才堪堪替我掩蓋了這些年。

可我越長大,命星之力便越強,終有一日會遮掩不住。

7

當晚,父皇在宮中設宴,招待北燕來使。

離他最近的下首,坐的不是柳容與,而是一個我沒見過的年輕男子。素衣清顏,不染半點塵埃。

鄭皇后命河西女伎獻上西涼樂舞。

琵琶聲急,女伎胡旋而起,越舞越快。

滿殿叫好聲中,領舞的女伎突地旋至父皇案前,又從靴中抽出一柄短匕,直刺父皇胸前。

父皇臉上剛浮起一絲驚恐,短匕就被坐在鄭皇后下首的柳容與用酒盅擊落。

待到女伎被殿上護衛擒下,父皇放聲大笑:「阿呂和阿柳,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

跟著又轉身一個掌摑,狠狠打在鄭皇后的臉上:「該死的賤婦!」

鄭皇后嘴角都被抽出血來,眼神卻亮得驚人:「蕭烈小兒,你殺我皇兒,還欲滅我河西鄭氏,我看你,才是該死!」

父皇磔磔冷笑:「阿呂早就替朕算到,今日你要犯上作亂。真是無知婦孺,不自量力!來人!給朕把這賤婦,做成人彘。讓她好好看著,到底是朕先死,還是她鄭家滿門先死。」

鄭皇后眼里閃過一絲懼色,但很快就被殿外傳來的急報所鼓舞:「八百里加急。河西軍叛了,鄭氏反了!」

鄭皇后雙手被縛,釵發凌亂,大聲笑得快意:「天有異相,妖星再現,大梁氣運已絕。蕭烈,你的死期到了!」

父皇不發一言,冷冷盯著鄭皇后被拉了下去,才轉頭看我:「阿呂,再替朕的三公主算一算命格。」

素衣男子長身而起,淡淡地應了一聲「是」。

他緩步向我走來,如玉的臉上,一雙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見我的靈魂。

我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強自鎮定著開口:「大人如何稱呼?」

「下官欽天監主簿,呂道微。」

這個新出現在父皇身邊的術師,跟五年前江南的那個術師一樣,都姓呂,呂祖的呂。

可我心跳愈是急,笑得便愈是甜。

「呂大人是相面,還是相手?」

8

呂道微盯著我的眉心,面色沉靜無波。

今晚是宮宴,我盛裝出席,自然也是貼了花鈿的。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終于開口:「有勞公主,伸出右手。」

我松了一口氣,從容不迫地,挽袖伸手。

為了改變掌心的紋理,母妃常年給我用藥湯洗手,直到凈安師太說,連她都已看不分明。

呂道微抽出一條素白帕子,托住了我的手腕。

他眼神落到我的掌心,像是被刺了一下,微微蹙眉。

坐我右側的柳容與突然起身,沖父皇拱手道:「陛下,是否先請使臣離席?」

父皇面皮緊繃:「讓阿呂先看。」

呂道微對旁邊的動靜恍若未聞,自顧自托著我的手,認認真真看完:「三公主吉人天相,福澤可佑江山。」

語畢,殿外剛好吹進一陣長風,蕩起他的素衣,袂袖飄飄,恍若神仙。

父皇松開了緊捏的酒盅:「那河西鄭氏呢?」

呂道微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叛軍不過癬疥之疾,不足為患。」

父皇臉上終于露出笑容,這才想起北燕來使:「燕地毗鄰朕的河西,素日商貿往來頗多。不知貴國在其中,又打算演個什么角色?」

北燕使臣恭敬下跪:「小臣此番前來,乃是我王欲替太子求娶大梁公主,永結同盟。絕不會給叛軍提供一米一黍。」

父皇縱聲大笑,自覺天威赫赫,顏面有光。又一疊聲地命人再上酒菜歌舞,要與北燕使臣一醉方休。

只有柳容與要去處理河西叛亂,提前告退離席。

很快,殿上絲竹又起,觥籌交錯。仿佛剛才的刀光劍影,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里的每一個人也都像是忘了,片刻之前還是一國之母的鄭皇后,此時已成甕中囚。

喝到盡興處,北燕使臣借了酒意,再次求親:「臣觀三公主與我家太子年歲相仿,正是一對佳偶。不知陛下可愿割愛?」

大皇兄也望著我笑:「三妹妹敏慧通達,端方有儀,合該是戴鳳冠的人。」

滿殿賓客哄然,兩國官員皆與身側人碰杯飲酒,氣氛熱烈,仿佛好事已在眼前。

唯有呂道微自顧自地,只給自己斟酒。

父皇眼底的戾氣一閃而過,沖使臣打了個哈哈:「你說安平啊,她尚未及笄。婚嫁之事,尚早。」

我低頭飲了一口酒。

鄭家一倒,大皇兄就有些忘形了。

他竟然沒有注意到,呂道微說我「福澤可佑江山」時,父皇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

只是我也有些奇怪,呂道微為何會下那樣的批語。

東海呂氏,不是「絕無虛言」的嗎?

9

母妃說,師太替我批命后大驚失色,稱我「極貴而不利夫,若不夭折,必弒君而成天下之主」。

幸好母妃與師太交情甚篤。

她求師太替我粉飾,將我的八字從晚子時改到了早子時,又重金買通接生的穩婆。

還讓師太收我做了記名弟子,希望佛門福德,能夠保佑我健康長大,不致夭折。

可我六歲那年出痘,極其兇險。

父皇惜命,不顧我身體虛弱,要把我扔到郊外皇莊,令我自生自滅。

母妃以死相逼,才爭到送我去玉華寺養病的機會。

玉華寺的住持便是凈安師太。

她和母妃一起衣不解帶,沒日沒夜地照顧我,終于將我從閻王手里搶回一條命來。

病愈回宮那日,師太猶豫再三,到底還是提醒母妃,說我九歲那年,還有一個大坎。

過不去,就會死。

母妃聽了沒有哭,她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師太的眼:「凈安,你有辦法的。對不對?」

師太垂目斂眉,念了一聲佛號。

再抬眼時,滿目悲憫。

「相傳呂祖在東海有一脈傳人,鐵口斷命,絕無虛言。你若能往江南去,興許能遇到他們。要是他們肯出手消災,令儀或可長命無憂。」

三年后,父皇微服下江南。母妃欣喜若狂,費盡心思討好父皇,終于哄到了帶我一起隨行的機會。

挑選隨行宮人時,母妃也頗費了一番思量。她自南疆帶進宮兩個心腹侍女。

挽秋擅毒會醫,望春善卜。

師太說我的大劫不是病。母妃就帶了望春隨行。

望春執三枚銅錢在手,一路六爻起卦,尋找呂祖傳人的行蹤方向。

術師不請自來那日,望春擲出了「水火既濟」。

此卦坎上離下,初吉終亂。

母妃思量再三,囑我躲到鴛鴦廳的帷幕后,由她先行試探。等她擊掌為號,我再假裝與望春迷藏,誤入帷幕里貪睡方醒。

可誰也沒有想到,這術師一進來就自報家門,叫破了父皇身份,鐵口錚錚:「亂我朝天下者,即在君側。」

父皇既驚且怒,追問再三。呂術師只是搖頭不語。

直到一百杖下去,呂術師才奄奄一息地吐出一句:

「我東海呂氏有家規,鐵口斷命,不得虛言。今日陛下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能無中生有。」

父皇冷笑連連:「你一會說亂臣即在朕側,一會又說不能無中生有。朕看你也不是什么呂祖傳人,不過就是個巧言令色、欺世盜名之徒!給朕繼續打!說不出來便是欺君,打死治罪!」

我屏息聽著外面的動靜,呂術師的聲息漸漸弱了下去,很快連呻吟呼痛聲都沒了。

只有板子打在骨肉之上,令人膽戰心驚的悶響。

一只冰涼的手自身后捂上我的嘴。

我扭頭看去,是母妃。她示意我不要出聲,悄悄帶著我,從北廳的后門離開。

那一天,就是我與母妃最后的訣別。

直到母妃喝下那碗鶴頂紅,含淚撫過我的臉頰,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我才終于明白,什么叫「坎上離下,初吉終亂」。

伴君如伴虎。

伴暴君,如伴瘋虎。

思量間,我望向眼前喝到面紅耳赤的暴君。

他懷里擁著一個豐腴的西域舞姬。女子香肩半露,檀口微張,正等著他以口渡酒。

席間其余男子也皆盡效仿,或擁或抱,皆有美人在懷,一派香艷淫靡之色。

誰也不再記得,河西正在叛亂,將有生靈涂炭。

如此江山,我真的能福澤嗎?

我下意識看向對面的呂道微。

他懷里沒有美人。恍若世外仙,不沾半點塵。

可對上我的目光,他又極快地沖我眨了下眼,還帶了幾分自來熟的調侃。

我一怔。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喝多了酒,看花眼。

這樣的呂道微,真會是東海呂氏的傳人?

10

翌日,父皇封我為「護國公主」,賜食邑三千戶。

大皇兄終于醒過味來。

在弘文館遇見時,他沖我涼涼地笑:「好一個護國公主。柳家出錢平叛,卻是你福佑江山。」

我翻開桌上的《孫子兵法》:「我能福佑大梁江山,大皇兄不開心嗎?別忘了,你也姓蕭。」

大皇兄嗤笑:「我只是好奇,三妹妹什么時候長了這么大本事,手都能伸進欽天監了。我那短命的二皇弟,都沒有這個能耐。」

我頭也不抬:「天意難測,我也沒想到,我竟有這么大的福氣。」

大皇兄抽走我手里的書,一撕兩半:「三妹妹最好真有這福氣,不然還是多讀點女德、女誡的好。」

說著,他就將書扔出了窗外,甩袖而去。

跟著就有內侍進來通知我,柳太傅忙于河西平叛,近日都不能來弘文館上課了。

我頷首表示收到,起身去撿我的書。

晨起剛下過一場雨,廊下有積水。書冊不偏不倚,正好掉在一個泥水塘子里,被泡得臟污不堪。

只有我寫的一行筆記,隱約可見:【借尸還魂,攻心為上。】

我怔了怔,無聲輕笑。

回到瑤華宮,良貴人正帶著宮女擺開架勢,要做七夕夜的乞巧果子。

見到我,她欣喜地笑:「公主今兒怎么這么早?乞巧的新衣我替你準備好了。要不要先試試?」

每逢年節,尚衣監自會按制準備公主的衣裙。可良貴人就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定要親手替我裁制一身素白的里衣。

我也笑:「當然要。貴人的手藝頂頂好,這宮里,誰也比不上。」

換上新衣,替我束發的挽秋,突然對鏡垂淚。一旁的良貴人,也有些怔忡:「公主真是越來越像娘娘了。」

我閉了閉眼,壓下眼角的澀意,轉身朝她們笑:「是啊,我馬上就長大了。」

良貴人也趕緊擠出笑意:「明年我們三公主就要及笄啦。過幾天女兒節,咱們可要好好乞巧,保佑我們公主嫁個良人。」

我沒有接話,只是看了眼窗邊的曼珠沙華。

它妖紅似血,凄美如畫。

入夜后,我提筆寫信給柳容與,托他抽空幫我查一查呂道微的來歷。

翠鳥在夜色中,撲棱棱地飛出了瑤華宮。

可直到第二天早上,它都沒有回來。

挽秋一夜無眠,她不停進進出出,每一次回來都無奈地搖頭。

到最后,她干脆蹲到了空空的鳥籠前。焦灼又絕望的樣子,像極了五年前的望春。

我站在挽秋身側,看旭日東升后,太白星依舊清晰可辨,終于在心中下定決心。

我以替大梁和父皇祈福為由,得了父皇允準,前往京郊玉華寺,戒齋禮佛三天。

隨后,京中就開始傳出一則術師預言:「太白星晝頻見,則女主昌。」

11

三日后回宮,柳淑妃的大宮女送來了一個禮盒,說是大皇兄替我準備的乞巧節禮。

大宮女話說得也很客氣:「今日女兒節,咱們娘娘膝下沒有女兒,便想邀三公主一起用個晚膳。」

可禮盒里裝的,卻是三根翠鳥的尾羽。

日落時分,我帶著挽秋去了明華宮。

河西平叛進展順利,柳家出力頗多。前朝已經有人陸續上折,請立柳淑妃為后。

所以明華宮里掛滿了彩鳳花燈,尊貴又喜氣。

柳淑妃牽了我的手,笑吟吟地寒暄問話:「許久不見,安平真是出落成大美人兒了,也不知哪家兒郎有這福氣娶回家。」

我也淺笑:「一切但憑父皇做主。」

月兒爬上宮墻的時候,柳淑妃終于提到了北燕王太子,說他年輕有為,文韜武略,長得也英武不凡。

還命侍女取來他的畫像:「安平你看。」

我低眉斂目:「娘娘,安平尚小。」

淑妃輕搖羅扇:「不小,明年就及笄了。如今先與北燕定下來,再慢慢走禮準備,明年大婚正好。」

我語氣平靜:「這與父皇說的,好像不大一樣。」

淑妃還沒答話,大皇兄的聲音就自簾外響起:「三妹妹不必擔憂,父皇那邊自有太傅為你說項。」

他掀簾而入,目光銳利地看向我。

我淡淡垂眸:「我又不想嫁他,自然不必擔憂。」

大皇兄臉色微僵,冷聲吩咐簾外的內侍進來:「三妹妹敬酒不吃,皇兄只好再給你加道菜。」

內侍手里的托盤上,正是一只被擰斷脖子的翠鳥。

我別開眼:「上天有好生之德,殺生不積福。」

大皇兄滿意輕笑:「若不是逮到了這只畜生,我還真叫你騙過去了。可惜呂主簿那樣的人物,又豈會為一女子所用?三妹妹喜歡積福,正好北燕也喜歡你的福澤之名。你若是聽話,咱們大家都好。不然,我就只能把這死鳥交給父皇,讓他好好看看,他的護國公主,手伸得到底有多長。」

我努力讓語氣顯得僵硬:「但憑大皇兄做主。」

12

回到瑤華宮,我問挽秋:「都看清楚了嗎?」

挽秋點頭,又研墨提筆,細細繪下柳淑妃的肖像。

我無事可做,便去院中看良貴人她們穿七巧針。

月華如練,照得滿庭生輝。

年華正好的女子們素手翻飛,將五彩絲線飛快地穿入九尾針。

良貴人伸手拉我:「公主也來試試。」

我趕緊搖頭拒絕。

我這一雙手,或可攪弄風云。但要它穿針引線,著實是為難了。

良貴人捂嘴輕笑,又拿起桌上一個五彩絆結,塞進我手中:「這叫『相憐愛』,公主拿好了。」

笑鬧間,月已上中天。

正要散時,柳容與突然來了瑤華宮。良貴人趕緊帶著宮女回避。

幾日沒見,柳容與眉梢染了一絲倦意,他瞥了一眼我手中的「相憐愛」,張口喚了聲「小柳兒」。

「京中出了個預言,說大梁將要女主昌。我已將消息先給攔了,但是皇帝早晚會聽說。我看欽天監新來的呂主簿,對你似乎沒有惡意。我設法讓他明日來趟瑤華宮,你探一探他口風。」

我搖頭拒絕:「那個預言,就是我放的。」

柳容與錯愕,微涼的眸中噌地燃起暗火:「你瘋了嗎?好不容易,才讓皇帝不疑你。」

我緊緊盯著他的表情:「我就不能爭一爭,坐那個位子嗎?」

柳容與一怔,眸底的火光熄了下去,又恢復成夜下深湖:「你一個女孩兒,何必要走這么險的路?但凡踏錯一步,你都會沒命的。」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一直下意識地,不想把那個秘密告訴他。

「可這原本就是我的命啊。」我笑了笑,仰頭看向天上的太白星,「它就在那里,躲是躲不過的。」

柳容與的聲音有些發澀:「你可以離開大梁。」

我「哦」了一聲:「這就是,你也想讓我嫁去北燕的原因?」

柳容與微愣:「你已經知道了?」

他放低了聲音,語氣格外溫柔:「小柳兒,我都細細查過了。北燕那個王太子,確實算個人物。」

我只是沉靜地看著他,沒有答話。

柳容與眸光黯了黯,語氣里有了幾分哀求之意:「小柳兒,你娘讓你好好活著。若是踏上那條路,我未必能護你周全。」

「那我去北燕,你就能護我周全嗎?」

柳容與的聲音有些飄忽:「你是大梁公主,又有福運在身,北燕王室自然會尊重你。」

「福運?」我輕笑出聲。「大人查清楚那呂道微的底細了嗎?一個不知道從哪來的鄉野術師,隨口胡編的瞎話,竟也能讓太傅大人奉為圭臬嗎?」

柳容與默了默:「只要我活著一日,大梁就會是你的后盾。北燕絕不敢薄待你。」

我定定看了他一會,忽地沖他一笑。這個酷似母妃的笑容,我早已對鏡練過千百遍。母妃也曾寵冠六宮,可最后呢?」

這話恍若一道驚雷,在柳容與眸中炸響,深湖波瀾乍現,風雨大作。唯余一葉孤舟,仍奮力前行。

我恍若未見,誓要將這深湖掀起滔天巨瀾:「還是說你柳家,需要一個北燕這樣的盟軍?」

亟亟而行的孤舟終于撞了礁,又被狂風卷得支離破碎。柳容與煢煢而立,唇上不見一絲血色。

他有些空茫地看著我,語氣愴然:「我在朝中汲汲半生,并非為了柳家...」

柳容與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他只是仰起了頭,看向漫天星河。河的兩岸,牛郎與織女遙遙相望。

他癡癡看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什么的時候,終于啞聲開口:「如你所愿,三公主。」

13

柳容與走后,我進殿去尋挽秋:「畫完了?」

挽秋默默點頭,眼中有些神傷。

我低頭看去,柳淑妃的畫像邊上,還晾著一張畫紙,上面畫了一對神氣活現的翠鳥。

瑤華宮中的這對翠鳥,原本一直是望春在養。后來她和母妃一起死在江南,挽秋便將宮中僅剩的這只,當成了她對望春的念想。

我捏了捏她的手:「這些賬,早晚都要算。」

挽秋又點了點頭,開始替我繪妝。在她巧手施為之下,我直接長了十來歲,幾乎就是五年前的母妃。

我脫掉宮裝,只剩一身素白的里衣。又拔掉發簪,任由一頭黑發傾瀉而下。

然后悄悄出門,往湖中的觀月亭行去。

自從母妃死后,每年七夕,父皇都會在觀月亭上,獨自飲酒到天明。

這天晚上,父皇便遙遙望見湖畔有一白衣女鬼,黑發覆面,逶迤而來。

他的聲音開始發顫:「阿珠,是你嗎?」

女鬼嗚嗚出聲,卻說不出話來,仿佛被什么東西塞住了嘴巴。

父皇哽咽:「你終于肯來見朕了。」

女鬼只能以嗚嗚的哀鳴,回應著他。

父皇終于痛哭出聲:「阿珠!朕也不想殺你。可朕不能斷送了祖宗的江山啊!」

他起身踉蹌著,要向那女鬼行去。

女鬼轉了個身,黑發隨之揚起,露出小半張臉,正是父皇念念不忘的樣子。

接著,她身上一團白色煙霧炸開。

父皇驚痛而呼:「阿珠——」

他跌跌撞撞地沖向女鬼站立的地方,可是太晚了。

白色煙霧消散之后,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地上一張祭祀用的黃裱紙,赫然寫著七個紅字:

【亂大梁者,柳皇后。】

14

盡管我拒絕了柳容與的建議,但第二天一早,呂道微還是來了瑤華宮。

他從袖中拿出一張黃裱紙:「公主可認得此物?」

我垂眸看了一眼,上面空無一字,便閑閑給他倒了一杯茶:「祭祀亡親之物,我自然是認得的。」

呂道微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下官去南疆游歷的時候,曾見過一種紅色草汁,用來寫字,個把時辰后,字跡就會自然消失。」

我心頭猛跳,面上卻仍好奇地問:「大人可有帶來京城?如此神奇之物,我也很想見識一下。」

呂道微搖頭:「此物稀罕,不易得。」

我有些遺憾,又略帶傷懷:「母妃走得早,沒能帶我回南疆看看。唯一一次離開京城,還是去

的江南。」

說著我又抬起眼,定定看向呂道微:「母妃信命,一直想找傳說中的東海呂氏。」

呂道微笑了:「這就是公主命人查我的原因?」

果然,他也知道了。

大皇兄一向自負聰明,善于籠絡人心,一定會把那張紙條拿給呂道微看。

我不答反問:「所以呂大人是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呂道微剛笑著說完,就皺起了眉頭,目有痛楚之色。

我放下手中一直沒喝的茶杯,淺笑著看他:「是不是東海呂,大人也都是我的貴客。我特地沏了我珍藏的斷魂茶。不知大人覺得,味道如何?」

在玉華寺的三日,凈安師太已然替我探明,呂道微正是出自東海呂氏。

呂道微勉力控制臉上的表情:「公主說是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

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很好。不管你是不是東海呂,今日我不問你的來歷,只問你的將來。呂大人若是肯和我聯手,父皇和大皇兄能給你的,我以后也都能給你。若是不肯...」我笑了笑,「那大人就沒有以后了。」

呂道微努力撐出一個哭似的笑:「下官本就有投效之心。否則當日宮宴,何必替公主遮掩?」

我點了點頭,命挽秋捧來呂祖像,又讓呂道微以呂祖之名起了個毒誓,然后才給了他解藥。

呂道微服下后,終于舒展了眉眼。

我將一管丸藥放到他面前:「每三日服用一粒,每月找我取一管新的。這解藥的方子,只在我這腦子里。但只要我不死,你就不會死。」

呂道微苦笑:「公主可真是下血本。」

我彎了彎唇:「畢竟大人是我的貴客。」

其實我只是唬他的。這斷魂茶不過是個普通的毒,根本用不著一直服用解藥。

只他若是不肯投效,我便也只好先弄死了他,再找柳容與替我善后。

呂道微點頭:「下官會記得,每月來看公主的。」

「還有...」他指了指桌上的黃裱紙,「陛下只是讓我算算,它的主人魂歸何處,往生投胎了沒有。」

說著,他又極快地沖我眨了下眼。

令我一時有些懷疑,他是不是真被我唬住了。

15

七夕過后,柳容與又恢復了弘文館的授課。

大皇兄讓他多講些北燕的政事:「三妹妹能聽太傅教導的日子不多了,抓緊時間,學點有用的。」

柳容與從善如流。我當然也要認真聽講。

欲登高位福澤江山,心中,就要先裝天下。

既然連柳容與都說,北燕王太子是個人物,我就更加不能掉以輕心。

河西平定那日,父皇很高興,又大開宮宴。

這一回,是柳淑妃陪著父皇,一起坐在上首。宮燈高懸,在柳淑妃的鳳簪上折出金燦燦的光。

前朝柳氏一家獨大,后宮淑妃早掌鳳印。人人都覺她離后位,只差一紙冊封。淑妃自己也不例外。

我低頭飲了一口酒,聽見有人重提聯姻:「陛下,此番平定河西,北燕亦有助力。燕王又修來國書,求娶大梁公主。」

父皇哈哈大笑:「我兒福澤深厚,叫他拿燕云九州來換!」

大皇兄與那人對視一眼,轉了話題:「父皇,兒臣近日在京中,聽到了一則術師預言。說太白星白晝可見,是天有異象。」

父皇放下了剛端起的酒盅:「欽天監為何不報?」

呂道微起身拱手:「陛下,臣仍在推演,太白星應于何人。」

父皇眼神極冷:「何時能有結果?」

呂道微沉吟片刻:「大約還需三日。」

大皇兄微微疑惑:「呂大人,為何京中的民間術師,反倒早早能有預言?」

呂道微淡淡回應:「我東海呂氏有祖訓,推演天命,絕無虛言。下官若是沒有十足把握,便不能妄言,否則會反噬自身。」

父皇看向大皇兄:「那民間術師如何說?」

幾上燭火微晃,映得大皇兄的臉忽明忽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太白星晝見,女主昌。」

偌大的宮殿,突然一片死寂。

我松開了手中的酒盅。厚瓷落地,發出一聲悶響。

父皇面沉如水:「安平?」

我仰頭看向柳淑妃的鳳簪,目光幽幽:「兒臣有些不解。鄭氏已廢,大梁何來的女主?」

大皇兄語氣冰涼:「大梁還有公主。」

我立刻起身,伏跪在地:「父皇明鑒,兒臣絕無不臣之心!」

父皇的聲音極寒極冷:「阿呂。」

「臣在。」

「朕限你三日之內,上報太白星應于何人,否則提頭來見!」

「臣必竭力而為。」

「阿柳。」

「臣在。」

「將那民間術師帶來,朕要親自問話!」

16

宮宴草草結束。

我被侍衛送回瑤華宮中軟禁,非詔不得離殿。

良貴人借口要去湖畔折幾枝荷花,也被兵刃擋在了瑤華宮門口。她看了看門外的甲衛,第一次帶我進了母妃住過的房間。

那里久無人居,一推門就看到,細塵在光里飛舞。

良貴人微微駐足。

她本是瑤華宮宮女,容貌普通,身姿卻頗為婀娜,只看背影,與母妃有七分相似。

母妃才入宮時,曾遭柳淑妃陷害,被貶去玉華寺修行。醉酒的父皇錯將良貴人認成母妃,才有了唯一一次承寵。

良貴人回頭喚我:「公主,快進來。」

我默默進門,看她屈起兩根手指,輕輕擊打墻壁。

終于敲到中空處,又拿起一柄小尖錘,用力猛砸。墻皮掉落下來,露出一個內藏機關的壁龕。

良貴人毫不猶豫,抬手擰動機關。

一陣不大的轟響聲后,母妃那張拔步床的踏板竟然升了起來,露出一條幽深的暗道。

良貴人理了理額間的鬢發,長出一口氣:「幸好阿爹教我的,都還沒有忘記。」

我這才知道,良貴人的父親,便是修這密道機關的匠人。密道筑成之日,也是他身死之時。

良貴人拭掉眼角的淚,溫柔地看著我:「快走吧,公主。離開這吃人的地方,去找柳大人,別再回來。」

我忍不住張開手,給了這個良善的女子,一個用力的擁抱:「還沒到這一步呢,貴人。我會贏。會替母妃報仇,也替你阿爹報仇。」

把機關恢復到原樣,又用一幅字畫將壁龕做了遮擋。

做完這一切出來,我看到那個平平無奇的內侍,又來了瑤華宮。

果然,外面的甲兵是擋不住柳容與的。

內侍是來告訴我,昨晚民間術師進宮后,父皇便問三公主和柳淑妃,到底誰才是太白星預示之人。

術師說他不知此女名姓,被父皇杖責后,才終于吐露,他只是在正午的日光中,見過太白星上,隱隱有個穿龍袍的女子顯現。

父皇立刻命人取來紙筆,讓術師畫下所見女子。

術師不擅丹青,但所畫的女子圓臉高額,眉眼細長,一看就更像柳淑妃。

所以此刻,明華宮也已經被圍了起來。

我和挽秋相視而笑。

父皇生性多疑,若術師直接說是柳淑妃,他說不定反會疑心于我。

多虧大皇兄,特特將我邀去明華宮,讓我不用再費心,給挽秋安排觀察柳淑妃的機會。

畢竟我們在瑤華宮蟄居了五年,若是挽秋記得不清楚,畫得不像,那就得不償失了。

內侍垂手而立,姿態恭敬:「我家大人已將術師送出京城,請公主放心。只是兩日后的呂主簿...」

我截斷了內侍的話:「此事我已有主張,也請你家大人放心。」

17

兩天后,我被傳去了乾清宮。

因為呂道微推算出的結果,乃是一個「柳」字。

大皇兄得知后,立刻沖進了乾清宮。

他讓內侍把死鳥和紙條都拿給父皇看,語氣里還隱隱透著得意:「父皇,安平她心懷鬼胎,所以一早就和外臣勾結,脅迫收買了呂主簿。呂主簿算出這個結果,正是為了禍水東引,幫她掩飾不臣之心。」

我跪直了身子,坦然看向父皇:「翠鳥是瑤華宮的不假,但這紙條,實非兒臣之物。父皇宮中就有兒臣為您手抄的佛經,可命人取來對比,一望即知,這并非兒臣所寫。」

我左手也會書,而且跟右手字跡完全不同。

大皇兄冷笑:「你堂堂公主,用不著自己寫。」

我眸光沉靜:「若是父皇允準,可以遣人讓瑤華宮上下,人人自書一行。」

父皇簡直毫不猶豫:「準!」

就派了心腹內侍,去瑤華宮收取宮人字跡。

我又側目看向大皇兄:「大皇兄指控我與外臣勾結,我倒想問問,具體是哪個外臣,與我勾結?」

大皇兄一愣。

他太輕視我,并不認為我能勾結到什么重要的人,所以只想著要用死鳥恐嚇我。

可若是換了我,定會先留翠鳥一命,看它會帶了信飛往何處。

所以大皇兄只能硬著頭皮含糊其詞:「父皇明察秋毫,自然會揪出與你勾結的賊子。」

父皇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沒有接話。

呂道微上前拱手:「陛下,我東海呂氏推演天命,若有虛言,就會反噬其身。不僅肉身保不住,道心也會受影響。所以我們這一脈,寧死也不會胡來。臣實在想不出來,這世上,還能有什么價碼,可以收買了臣,捏造天命!」

呂道微長身而立,意態傲然。

父皇的臉色緩和下來:「朕自然是信阿呂的。」

可他口上說著信,實則又命人喚來了張監正。

張監正受過那次廷杖,徹底傷了身子,進殿的時候都有些顫顫巍巍。

父皇問他:「太白星異象,你如何看?」

張監正跪得傴僂:「太白晝見,女主昌。」

「應在何人?」

張監正立刻伏跪在地,聲音甕甕的,都有些含混:「陛下恕罪,臣已推算多日,實在力有不逮。」

父皇沒有發怒,他的臉色甚至又緩和了一分。大約是覺得,東海呂氏,果然不負盛名。

于是他閑閑開口:「那你便給阿呂的結果占一卦,看看是吉是兇。」

張監正有些遲疑。

父皇輕嘖一聲:「你不會老得不中用,連這都不能算了吧?那朕要你何用?」

張監正身子一顫:「臣,遵旨。」

殿中氣氛急轉。

大皇兄放松下來,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我依舊神情淡淡。

父皇殘暴。一枚護心丸的人情,能換來張監正一句「力有不逮」,我已然滿意,不能強求更多。

張監正低頭,自懷中取出三枚銅錢,雙手合扣,連擲六次,竟擲出「兌為澤」。

此卦下澤上澤,是為上上吉。

張監正微微一愣,很快便俯身下拜:「恭喜陛下,卦象大吉!」

大皇兄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不甘地瞪了我一眼。

我恍若未見,也俯身下拜:「恭喜父皇。」

呂道微投效我那日,便提過太白星異象,也提到京中已有「女主昌」的預言。

我讓他設法在欽天監壓下此事,不要上報給父皇。

呂道微有些好奇:「此事不難。但下官也堵不住悠悠眾口,早晚會傳至皇帝耳中。」

我又給呂道微倒了一杯茶:「我要的,就是讓別人去傳給父皇。」

我已經讓柳容與找合適的人,在大皇兄耳邊吹風,讓他利用太白星的預言,引起父皇對我的忌憚。

大皇兄在柳家,特別是柳容與的護持下,一路走得太順利了,哪還愿意自己費神,殫精竭慮地謀算人心?他被人一鼓動,就會急吼吼地對我出手。

呂道微拿起茶杯想喝,又頓住苦笑:「公主的茶,下官竟是不敢喝了。」

我不禁莞爾,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先喝為敬:「我一向用人不疑,大人現在可以放心了。」

呂道微也笑著一飲而盡:「那等皇帝垂詢,下官就只好裝一次草包了。」

我搖頭說「不必」,又以指蘸茶,寫了一個「柳」字:「大人可以用它來交差。」

呂道微收起了笑意:「公主,下官確實出自東海呂氏。對于天命,最多假稱不知,不能亂指他人。」

我也鄭重神色:「放心。柳字,也可以指我。」

呂道微目光一凝,盯住我眉心的紅痣:「公主可否將真正的生辰八字,借下官一算?」

我應了他的所求。

呂道微也以指蘸茶,在桌上飛快推演起來。

半晌,他長出一口氣:「原來如此,下官懂了。」

18

等父皇的心腹內侍,從瑤華宮帶回所有宮人字跡后,太白星預言所指,終于再無懸念。

父皇不耐煩再聽大皇兄說我「跟欽天監勾結,陷害柳淑妃」,直接命人把他送回自己宮里禁足。

「多大的人了,還如此浮躁!真是難堪大任!」

柳淑妃也很快就被褫奪封號,打入冷宮。

我聽到這個消息,只是折了一朵妖紅似血的曼珠沙華,別在自己的鬢角。

父皇果然還是有所忌憚。

柳家在朝中盤根錯節,殘暴如他,也不敢對柳淑妃說殺就殺。

但是沒關系,帝王的忌憚,都是雙刃劍。

今日既能救他們的命,來日,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大皇兄被說「難堪大任」后,柳家又往宮里送了一個女兒。年輕嬌媚,很快就贏得父皇的歡心。

不過數月,已經連晉三次位分,成了柳昭儀。

與此同時,父皇冷了柳容與,許久都沒召他下棋。

柳容與倒是寵辱不驚,依舊每日來弘文館授課。哪怕他的學生,只剩我一人。

可自從七夕夜后,柳容與再也不會喚我「小柳兒」,即使沒有旁人的場合,他也只是疏離又恭

敬地喊我,「三公主」。

他的課也教得越發認真,像教一個真正的帝王一樣,教我「為君之道,先存百姓」。

挽秋擔心我難過,我笑著跟她說沒事:「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這是一條注定孤獨的路。

而沒了柳容與這個棋搭子,父皇也有些無聊,時常召我去乾清宮說話。

可多數時候,他也只是隨便問我幾句,就怔怔看著我出神。有時出神久了,還會沖著我喊「阿珠」。

我看著父皇微笑,既不應聲,也不否認。

因為他在我生辰那日取走的母妃畫像,正是我和挽秋為他精心準備的。

挽秋用的顏料里,摻了一種南疆特有的香花。

父皇賞畫時,畫上淡淡的香味會進入他的口鼻。日積月累,就會漸漸影響他的情志,令他極易

勾起心事,生出幻覺。

我默默觀察父皇狀態,倒數計時的日子,很快就被一封來自北燕的國書打破了。

老燕王駕崩,北燕王太子繼位。不日將再遣使團,出訪大梁,商討簽訂新的兩國盟約。

柳家在前朝使力,說服父皇解了大皇兄的禁足令,仍由大皇兄負責接待北燕使臣。

這回出來的大皇兄,明顯收起了對我的輕視,人也變得有些陰沉。

北燕使團抵京的那一天,父皇病了。

他近日總是夢見母妃,醒來后頭疼欲裂,只好加倍服食寧神的湯藥。

可寧神的湯藥多半又都助眠,父皇喝了便更加嗜睡,睡了又夢見母妃。

如此往復,令他不勝其擾。干脆將北燕盟約一事,全部丟給了大皇兄。

畢竟在父皇眼里,北燕只是一個蠻邦小國,不值得他勞神費心。

大皇兄負責在宮中設宴招待北燕使團,自然不會邀請我出席。

我也不以為意,自顧自提了一壺親手熬煮的寧神湯去看父皇。

這些日子我常來乾清宮,這里的內侍也都與我熟了。

推門進去,父皇剛自夢中驚醒,見到我,竟有幾分罕見的溫柔:「安平,你怎么沒去宮宴?」

我替父皇倒了一碗寧神湯:「兒臣又不想嫁去北燕,去那宮宴做甚?倒還不如來陪父皇說說話。」

父皇喝著寧神湯,呵呵直笑:「不嫁不嫁,安平可是朕的護國公主,怎么能便宜了北燕小兒?」

我也沖父皇笑。

是那個練過千百遍的,酷似母妃的笑容。

父皇怔住了。

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半啞著聲道:「寧妃...可有留什么念想給你?」

我默默垂下了眼:「只留了一只翠鳥,所以也不舍得拘著它。」

父皇大概想起了那只死狀奇慘的鳥,有些煩躁地甩了甩頭:「柳氏賤婦,竟連只鳥畜都不肯放過。」

他露出了難得的慈父之態:「安平有什么想要的嗎?父皇賞你。」

我搖頭:「兒臣已經沒了娘,只求父皇長命百歲,能一直庇佑兒臣。」

父皇高興極了:「好好,那朕就許安平自主擇婚!你看上哪個兒郎,再來找朕賜婚。」

19

回瑤華宮的路上,我聽到宮宴那邊隱隱傳來樂聲,便走了沿湖的那條路。

絲竹悠揚。隔水而聽,別有一番風味。

不防卻被一個陌生男子攔住了去路。

他劍眉星目,膚色黝黑,一張口就露出一口白牙:「安平公主。」

我抬眼打量,眼前的男子足蹬長靴,袍服圓領窄袖,一看就不是大梁官服:「你是北燕來客?」

男子爽朗一笑:「公主好眼力。不如再猜猜,我是誰?」

我淡淡垂眸:「君子不立危墻。燕王陛下真是好膽量,竟敢喬裝成使臣,就不怕被人行刺嗎?」

柳容與說過,新燕王膽大心細,不信天命與鬼神,常敢為常人之不敢為。

男子一愣,隨即大笑起來:「公主這般有趣,倒是更叫我遺憾了。我本是想來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會三番五次拒絕于我。今日一見,倒是真心想要問一問公主,何故看不上我的王后之位?」

馬背上的民族,說話果然直接。

我立刻也決定單刀直入:「久聞燕王陛下人中龍鳳,我不當你的王后,不過是覺得你我之間,可以有更好的合作方式。」

燕王的眼神變得饒有興味:「愿聞其詳。」

「柳家為了賣高價私鹽給你,談兩國盟約時,從不肯加入官鹽貿易。若你改成與我合作,我可以說服父皇,在盟約中加上這一條。」

燕王收起了所有調笑的表情:「公主想要什么?」

「先和柳家虛與委蛇,等到簽約當日撕毀盟約。」

「我會徹底得罪柳家。」

「陛下也是帝王,應當明白帝王的忌憚。柳家,就是下一個鄭家。」

「我如何能信公主,會兌現諾言?」

「你可以不信,也可以繼續跟柳家合作。你今日來尋我,本就在我計劃之外。」

「最后一個問題,公主為什么要與柳家為敵?」

我笑了:「我不信陛下,沒有聽過太白星預言。」

燕王也笑:「我也不信,柳淑妃能成為女皇。」

「所以陛下心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公主會是我的勁敵。」

「若你信我是天命所歸,與我為敵就是與天道為敵。若你不信,難道你還怕會輸給我?」

燕王既然喜歡行險,就必然是個極度自信的人。他絕不會認為,自己會輸給一個女子。

所以相比大皇兄和柳家,燕王一定會選擇我。

果然,他拊掌而笑:「公主真是個妙人,不能娶公主為妻,竟要成我此生憾事了。」

三日后,我在乾清宮陪父皇說話時,大皇兄來了。

他說大梁與北燕已將盟約談妥,只差父皇過目首肯。父皇擺了擺手:「朕頭疼,讓太傅看就行。」

打發走大皇兄,父皇又沖我道:「你那安神湯,朕喝著倒是不錯。夢少了,醒來頭也不疼了。」

我抿嘴一笑:「那兒臣便每日替父皇煮湯。」

父皇點了點頭,又問:「你也快及笄了,可有想嫁的兒郎?」

我搖頭:「兒臣尚小,情愿多陪幾年父皇。」

窗外落著秋雨,敲打芭蕉。似是有愁,又無愁。

柳容與挾著一身雨霧走了進來:「臣已看過兩國盟約,就官鹽貿易一事,還請陛下斟酌。」

父皇來了興致:「太傅這話,是代表柳家,還是代表你自己?」

柳容與躬身回道:「臣,是陛下的臣子。」

父皇灼灼地盯了他一會,驀地笑道:「阿柳許久不來,今日陪朕手談一局吧。」

我悄悄退了出去。

瑤華宮中,那個平平無奇的內侍已然垂手而立。

我將一紙薄信交給他:「讓燕王動手吧。」

20

當晚,北燕使團下榻的驛館里,發生了群毆事件。

起因是一名北燕來客,說驛館中有梁人罵他們是「騷奴」。氣怒之下,幾個燕人直接掀桌打了起來,直打得那梁人鼻青臉腫。

大梁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自然受不了外人在自己的地盤撒野,館中梁人便也一擁而上。

打得一片混亂,人人見血。

最后北燕主使的氣性也上來了:「大梁欺我北燕缺鹽,禁止官鹽貿易。如此盟約,不簽也罷。」

說罷,竟真的帶了整個北燕使團,連夜出城而去。

父皇狠狠發落了大皇兄。

又命柳容與帶人追出三百余里,才終于將北燕使團勸回。

緊跟著,前朝有人上折,檢舉柳家往北燕販賣私鹽,牟取暴利一事。

父皇震怒,下令徹查。

柳家只好棄卒保帥,放棄了與北燕往來,負責販賣私鹽的那一支。

而柳家那一支的話事人,正是柳庶人的親哥哥,大皇兄的親舅爺。

父皇往冷宮里送了三尺白綾,賜死了柳庶人。

卻對柳昭儀依舊恩寵,甚至還因柳昭儀診出有孕,直接封她做了柳貴妃。

柳容與也因追回使團有功,圣寵更勝從前。

前朝柳家漸漸分為三派,有依舊押注大皇兄的,也有繼續緊跟柳容與的,還有轉頭去捧柳貴妃的。

大皇兄變得愈加陰沉。

他逐漸陰濕暴戾的眼神,變得越來越像父皇。

終于有一日,他在弘文館里攔住了柳容與。

「柳太傅,我真是沒有想到,與三妹妹飛鳥傳書的賊人,竟然是你。」

柳容與目色淡淡:「臣不知大殿下在說什么。」

大皇兄冷笑:「有人在你府中,見了一只翠鳥。」

我心口微震。

原來母妃帶去江南的那只翠鳥,竟不是死了,而是特意放飛,送信給柳容與托孤的嗎?

那是不是意味著,她在離宮前,就知道自己有可能會死在江南?

我渾身發冷,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柳容與的聲音也很冷:「臣無妻無子,養只鳥逗趣罷了。大殿下連這都要管?」

大皇兄陰寒的目光穿過柳容與,落到我的臉上,像蛇一樣,滑膩膩地爬了一圈。

「柳太傅真是嘴硬啊。如果我去告訴父皇,太傅不過是你爹在南疆任上,與一賤籍女子茍合而生。你在南疆長到十六歲,還與短命的寧妃自幼相識。你說,父皇會不會相信,你府中的那只翠鳥,就出自瑤華宮。」

他甚至有些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或許我還可以跟父皇說說,三妹妹這整日淡淡的死人樣,倒跟柳太傅頗有神似之處。」

柳容與沉默了很久:「大殿下想要什么?」

大皇兄放聲大笑。

最后神色一凜:「我要你辭官,滾回南疆!」

柳容與只是淡淡地說了一聲:「好。」

就越過大皇兄,徑自走進了漫天的雪霧里。

看著柳容與一身玄衣,在雪地里踽踽獨行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六歲那年,玉華寺的大雪。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柳容與。

當時我在寺中出痘養病,成日昏睡。母妃就站在我的窗邊,與他說話。

窗外大雪紛飛,柳容與拋下了一切,要帶母妃離開:「曼珠,跟我走吧。我都安排好了。我們回南疆,從此隱姓埋名。」

母妃搖頭,拒絕了他:「我不能走。我走了,小柳兒會死。」

柳容與苦苦哀求:「我們帶上她一起走,我會準備最好的馬車,最舒服的被褥。」

母妃冷靜得有些可怕:「這樣我們都逃不掉。」

「逃不掉就一起死!」

「你我都不怕死。可我的小柳兒還這么小,我想要她好好活著。」

母妃關上了窗。

柳容與獨自離開后,我聽見母妃哭了。

自我記事起,只見母妃哭過兩次。

還有一次,是她在江南,情知自己難逃一死,放心不下唯一的女兒時。

白茫茫的雪色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

人的一生,到底要經歷多少次失去,才能心如鐵石,無堅不摧。

就像眼前的大皇兄,陰惻惻地又攔住了我:「三妹妹,你也不想我去跟父皇說些什么吧?」

我停下腳步:「大皇兄又想要我做什么?」

「別讓柳貴妃把孩子生下來。」

「我的手伸不到那么長。」

「別裝。你可以讓欽天監去跟父皇說,那賤人肚子里懷著的,是個災星。」

我目光沉靜:「女人生子,如過鬼門關。柳貴妃未必能生得下來。就算生了,也未必是男胎。大皇兄又何必現在出手,徒惹父皇疑心?」

大皇兄盯著我看了一會,涼涼地笑了:「三妹妹說得也對,那就等生了男胎再動手吧。」

我頷首稱是,目送大皇兄得意地離開。

他確實不再輕視我了,但他也根深蒂固地覺得——

皇位的競爭者,只能是男人。

21

呂道微卻跟大皇兄截然相反,他總是對我有著莫名的信心。

比如此刻,他坐在瑤華宮里,吃著我的花生,閑閑與我說著,柳容與托他算柳貴妃命格的事:

「太傅也真是多慮,有你那張黃裱紙,皇帝他絕對不會封柳家女為后。」

我斜了呂道微一眼:「他不知道那件事。」

呂道微突然高興起來:「哎?這么說,這是咱倆之間的秘密了?」

這小半年,呂道微每月都要來瑤華宮拿解藥。

混熟之后我才發現,他真的很愛演。當初那個深不可測,恍若世外仙的樣子,竟然都是裝的。

實際上,他不過就是個十六七歲,天資出眾,卻沒多少城府的少年。

而且還話癆。

所以我沒好氣地趕他:「拿了藥就趕緊走吧,我要去給父皇送安神湯了。」

呂道微悻悻看我一眼,長臂一展,又順走了多寶格上的一個東西:「這個好看,公主送我了罷。」

我掃了一眼,好像是乞巧節那天,良貴人塞給我的「相憐愛」,忍不住撲哧一笑:「看不出來,呂大仙竟然喜歡這些姑娘家的玩意。」

他邊在手里翻轉把玩,邊嘟囔:「你不懂。」

我沖他擺擺手:「拿走拿走。我要去乾清宮了。」

父皇現在每天都要喝我的安神湯,一日都離不了。

可今天,柳貴妃卻在門口攔住了我:「公主這湯藥,讓太醫看過嗎?」

我低眉斂目:「不過是一道湯而已。」

柳貴妃命人拿走我手里的湯:「王醫正就在里面,拿去給他看看吧。」

我抬頭對上柳貴妃的視線,眼神微微疑惑:「貴妃何故疑我?這湯我自己也每日都喝,寧神定心,能得一夕好眠。貴妃若是不信,自己也可以試試。」

冬衣臃腫,柳貴妃一手扶著侍女,一手搭在尚未顯懷的小腹,語氣自信又驕縱:「我腹中皇兒乖得很,從來不折騰我。再說了,不明不白的東西,我可不敢入口。」

我垂下眼:「貴妃多慮了,父皇是我唯一的倚仗。」

屋里面響起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完后,父皇的聲音幽幽響起:「是安平來了嗎?」

我掀簾而入,看見內侍正在伺候父皇喝安神湯。

一旁王醫正的手邊,也放著小半碗。

我只作不知,垂下眼,恭敬地喊了一聲「父皇」。

這安神湯,自然是無毒的,甚至還能鎮痛定心。

只是它跟顏料里的花香混在一起,就會成癮,人的神志也會逐漸混亂,直到徹底癡傻。

父皇握拳輕咳:「你替朕把那邊的棋子收了吧。」

我應了聲「是」,又似不經意道:「太傅今天又來了?」

父皇「嗯」了一聲:「阿柳今日,是來和朕辭官的。朕以后,就沒有棋搭子了。」

「怎么會?但凡父皇說要找個新搭子,這前朝后宮,不會下棋的,都得連夜去學。」

我隨口奉承著,走到了棋桌旁。

可當我的目光落到深黑色的棋上,竟是心口巨震。

這棋上,有毒!

還是一種中原人士,很難見到的奇毒。它用曼珠沙華的根莖煉成,無色無味。

但人若是經常接觸,就會慢慢心衰而死。

父皇有些唏噓:「棋逢敵手,才有意思啊。阿柳最是懂朕,便是這棋,也是他尋來的這副最稱手。要說起來,那天好像還是你的生辰,他倒是巴巴地,給我送了一份禮。」

一道驚雷自心頭滾過,我突然明白了,柳容與為什么要在那一天,給我送一盆曼珠沙華,又為什么要說「小柳兒,愿你無病無災,喜樂一生」。

那不僅僅是他對母妃的遙祭,也是他踏上復仇之路,決然赴死的告別。

母妃說過,她最愛的曼珠沙華,也叫彼岸花。

22

我無從得知,柳容與是怎么讓父皇同意他辭官的。

或者父皇也早就想要瓦解柳家的勢力,官職最高的柳太傅主動辭官,正中他的下懷。

柳容與來瑤華宮向我辭行:「三公主,臣只能護送你到這里了。后面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看著他因勞神過度,兩鬢早生的霜發,我認認真真,向他行了個大禮:「柳大人多年照拂,小柳兒永記在心。」

柳容與很淺地笑了笑,看向他送的那盆曼珠沙華。

這花一向是「花開不見葉,葉在不見花」。如今不是它的花季,便只有碧綠的葉。

半晌,柳容與很輕但很堅決地說:「我會先去一趟江南,將你娘的棺木,帶回南疆。」

我點了點頭,沒有反對:「母妃一直思念家鄉,如今能夠魂歸故土,想必她也會高興。」

柳容與像是沒想到我會支持他,有些錯愕,又有些感激:「多謝三公主成全。」

他出城的那一天,我站在玉華寺的山上,遙相目送。臨別不贈柳,愿君此去長安寧,多喜樂。

挽秋默默握住了我的手,我側頭朝她澀笑:「又只剩你陪我了。」

呂道微塞給我一把花生:「公主這話說的,下官難道不算人嗎?」

滿腹悵然被他攪散,我也學他,將一粒花生扔進嘴里:「你以前是半仙。」

「那現在呢?」

「現在是活猴。」

呂道微一噎,悻悻看了眼自己手里端著的,裝滿了花生的竹篾盤子,又笑得直打跌。

冬日斜陽照在他張揚的笑臉上,是我艷羨,卻不敢有的肆意。

遠處,柳容與的車隊徹底消失在夕陽余暉中。

呂道微和我并肩看著,難得正經地嘆了一口氣:「為什么不把那個秘密告訴他?如果你說了,他也許就會設法留下來。」

我笑了笑:「因為我想讓他活著。」

23

柳容與離開后,朝中的柳家便只剩了兩派。

大皇兄與柳貴妃之間暗涌流動,他們身后的支持者也斗得越發激烈。

父皇卻穩坐釣魚臺,甚至還有閑心替我辦及笄禮,說要讓我當堂擇婿,還命欽天監好好算個吉日。

呂道微拿著算好的吉日來找父皇時,一并帶來的,還有張監正的死訊。

再過兩個月就能告老還鄉的張監正,不幸跌落池中,溺水而亡。

父皇的眼神驀地陰冷:「給朕好好地查!」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氣得胸膛起伏,大口喘息。

我倒了一碗安神湯:「父皇息怒,您龍體重要。」

他接過我手里的湯,眼神卻落到了,盯著我看的呂道微身上:「阿呂,你想當朕的駙馬嗎?」

呂道微一怔。

我提醒父皇:「您答應讓兒臣自主擇婚。」

父皇捏緊了手里的湯碗:「朕是問阿呂。」

呂道微躬身:「臣自在慣了,恐怕高攀不起。」

父皇放松下來,低頭喝了一口湯:「那就當朕的呂監正吧,再替張老監正占上一卦。」

父皇想知道,張監正突然死亡,背后是兇是吉。

而呂道微的三枚銅錢,擲出了「山風蠱」。

此卦艮上巽下,振疲起衰。

呂道微神色凝重:「陛下,此事亂中有機。」

當天晚上,父皇就賞了柳貴妃一柄鳳紋如意:「愛妃若能替朕誕下皇兒,朕必以鳳座相贈。」

大皇兄坐不住了,親自跑來瑤華宮下令:「夜長夢多,你還是早點動手。」

我給他倒了一杯茶:「臣妹有個更好的建議。」

大皇兄很謹慎地沒有喝:「你別找借口推托。」

我恍若未聞,低頭用蓋去撇茶沫:「入冬后,父皇的身子一直不見好。而柳貴妃身懷六甲,本就十分辛苦,卻仍要堅持日日隨侍。」

我頓了頓,意味深長:「大皇兄你猜,是何故?」

大皇兄瞳孔微縮:「你是說,父皇他快...」

我立刻截斷他的話:「我什么也沒說。」

他不以為忤:「你剛才要說的建議呢?」

我垂眸抿了一口茶:「欽天監夜觀天象,見木、火合宿,當立太子。」

大皇兄滿意而去。

我對身側垂手而立,平平無奇的內侍笑了笑:「把太傅留下的東西,設法送到柳貴妃手里吧。」

24

三天后,欽天監新任監正呂道微,上報木火合宿。

父皇按下不表。

前朝支持大皇兄的人,卻紛紛上書,請立太子。

父皇不置可否:「朕春秋鼎盛,何須早立太子?」

緊跟著,就有人翻出一樁舊案,稱大皇兄曾勾結張監正,企圖誣陷二皇子是落入太微的災星。

雖因二皇子突然病故,導致謀劃落空,但到底是謀害手足,殘忍無德,不配太子之位。

父皇大怒,再次將大皇兄禁足。

等到張監正的真正死因,被送進乾清宮的那一天,父皇的咆哮聲幾乎要震斷房梁。

張監正三代單傳,兒子又早逝,就把唯一的金孫寵上了天。金孫跋扈慣了,卻有眼不識泰山,

得罪了更加跋扈的二皇兄,被當街打死。

張監正敢怒不敢言,直到大皇兄找上了門。

前一陣柳容與離開后,大皇兄與柳貴妃斗得厲害,我就命人將當年的太微星秘事,透露給了柳貴妃。

柳貴妃立刻順藤摸瓜,查到了張監正和二皇兄的舊怨,甚至還隱隱查到了大皇兄和張監正的往來。

大皇兄情急之下,便殺了張監正滅口。

而柳容與給我留下的東西,正是大皇兄和張監正合謀陷殺二皇子的證據。

父皇咆哮過后,安神湯喝得更多更急了。從以前的一日三碗,變成了一天要喝七八碗。

人也時不時會犯迷糊。不是把貴妃喊成了淑妃,就是把呂道微認成了張監正。

明明這幾個人,一點兒都不像。

倒是對著我,認錯了也永遠只是喊「阿珠」。

可即便這么生氣,父皇也只是打了大皇兄二十杖。

我知道,父皇這是在等柳貴妃生下腹中孩子。

若那也是個公主,這事兒就會輕輕揭過。

呂道微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皇帝給了我柳貴妃的生辰八字,讓我算一算她的子女運。不過他今天說話,口齒有點含混。我死命盯著他的口形,連蒙帶猜,才搞懂了他的意思。」

我「嗯」了一聲,抬頭看向窗外。

春雷隱隱,驚蟄將至。

毒蛇,也該出洞了。

不然,柳貴妃肚子里的秘密,就要藏不住了。

25

父皇替我大辦及笄禮那一天,大皇兄也被臨時放出來,參加宮宴。

殿中紅燭搖曳,照得大皇兄的臉半明半昧。

他抬頭望向上首父皇身側,驕縱明媚的柳貴妃,眼神有些晦暗難明。

而父皇的口齒也越發不清楚了,柳貴妃只好側耳貼到他的嘴邊,費力地聽完,再大聲傳話:

「陛下說,今日在座的,都是我大梁的好兒郎。若是安平公主挑中了誰,他就替你們當場賜婚。」

一片起哄叫好聲中,呂道微越眾而出。

柳貴妃捂嘴輕笑:「呂大人今日,可不在陛下選婿之列。」

呂道微沒有接這話,反而沖父皇拱了拱手:「陛下,臣奉命細算貴妃娘娘的命格,卻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得觀娘娘面相,終于恍然大悟。難怪娘娘命中無子,原來腹中懷的,并非龍子。」

笑鬧聲突然消失,殿中一片死寂。只剩燭火搖晃,照出眾人各異的表情。

大皇兄打破沉默:「那懷的是什么?」

呂道微語氣平靜,像在說天氣不錯:「是災禍。」

一語既出,滿殿嘩然。

柳貴妃一拍桌案,嬌聲怒喝:「休得胡言!」

父皇也陰寒著眼神,含混不清地罵了一句什么,卻被大皇兄拔劍出鞘的聲音蓋了過去:「父皇,兒臣替您清君側!」

殿中的侍衛一時搞不清狀況,又沒聽到父皇明確的指令,只能持劍護住了父皇。

大皇兄見狀,加快了腳步,持劍直奔柳貴妃而去。

柳貴妃驚慌失措,拼命往父皇身后躲。

父皇怒極,嗚哩嗚嚕含混喊著,又將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向大皇兄。

大皇兄側身一讓。

「砰」的一聲,酒杯落地,碎瓷飛濺。

殿門被人大力撞開。

「臣,柳容與,救駕來遲——」

26

在得知我要鼓動大皇兄當堂誅殺柳貴妃的計劃后,柳容與每日疾馳三百里,換馬不換人,不要命地趕回了京城。

他一身玄衣,眉眼間皆是凌厲的殺伐之氣:「你是當真不要命了嗎?」

我壓下眼中洶涌的淚意,有些心虛地沖他笑:「您這不是回來了嗎?」

殿中的火燭,又漸漸柔和了他的眉眼,他沉默片刻,終于喚了我一聲「小柳兒」:「你若真死了,你娘一定會怪我。」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來:「她不怪你,她一直都很信你。她給我的最后一句話...」

我頓了頓,用力咽下鼻腔的哽咽:「就是去找柳容與,告訴他,你是足月生的,不是早產。」

恍若一道驚雷劈過,柳容與一向自持的表情,寸寸皸裂:「你是...你是...」

我笑得溫柔又委屈:「是,我是您的女兒。」

柳容與閉上了眼,淚如雨下。

他和母妃青梅竹馬。

母妃的父親本是岑家唯一的嫡子,卻不幸英年戰死,只留下一妻一女。岑家也落入了庶出的大伯父手中。

母妃的娘親性格軟弱,一向以夫為天,不僅護不住女兒,還得女兒設法護著她。

母妃長到十三四歲,就隱隱已是人間絕色。大伯父奇貨可居,用母妃娘親之命相脅,逼了母妃入宮。

而柳容與為了能給母妃撐腰,向自己鄙棄的生父低了頭,認祖歸宗,在柳家的扶持下出仕。

他資質出眾,很快就得到了柳家的重點栽培。

母妃也一進宮就得寵,但很快又遭柳淑妃嫉恨陷害,被父皇貶到玉華寺修行。

命運兜兜轉轉,被拆散的南疆小鴛鴦,又一次重逢在京郊山野。

一個是仕途光明,但還未掌大權的青年官員,一個是厭惡宮墻,已經帶發修行的棄婦。

大概是離了宮墻的禁錮,他們徹底放飛了自己,忘乎所以地貪求著對方。

直到母妃發現,自己已有數月,癸水未至。

她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卻在決意死遁的那天晚上,收到了來自大伯父的書信。

大伯父還給她送來了兩個能干的侍女,望春善卜,挽秋擅毒。

大伯父說,若是這樣還不能回宮復寵,她和她的娘親,就都不用活了。

于是,帝王又想起了玉華寺里的絕色女子。

少女曼珠,也終于徹底成了寵冠六宮的寧妃娘娘。

凈安師太慢聲細語,給我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玉華寺外的明月,也像今晚一樣。

溫柔撫過,人間長夜。

27

我的及笄禮,結束得狼狽又草率。

它始于燈火煌煌的金殿擇婿,終于人仰馬翻的離奇宮變。

沒有人知道,已經辭官回鄉的柳太傅,為何又突然出現在宮墻之中,還及時地救下了,險些被大皇子刺殺的皇帝。

但歷史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皇帝在宮變那晚氣怒攻心,突然昏了過去。醒來后口眼歪斜,說不出話,身子也不能動了。

太醫說,這是氣血逆亂,上犯于腦。俗稱中風。

柳貴妃就摁著皇帝的手,在大皇子謀逆賜死的圣旨上,蓋下了金印。

柳太傅也官復原職。

朝野間,開始悄悄流傳一個說法:「柳太傅佯退,真是好一招引蛇出洞。」

而妖言惑君的呂道微,自然是被下了大獄。

就在柳貴妃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她突然腹瀉不止,瀉出無數黑水。

柳太傅緊張萬分,立刻召來太醫會診。

脈把了一次又一次,太醫們額上冷汗涔涔,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答話。

最終還是王醫正一咬牙,帶頭跪下請罪:「大人,娘娘此病蹊蹺,臣等實在無能為力。」

柳太傅眉眼森冷:「可能保住娘娘腹中龍子?」

王醫正「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臣請太傅張皇榜,廣招天下女科圣手。」

民間神醫陸續進宮,也都紛紛搖頭而出。

直到名揚天下的孫老神醫,從游歷的終南山中被快馬帶回,柳貴妃的怪病終于水落石出。

原來,貴妃腹中并非有孕,僅有一腔黑濃的腹水。

柳太傅看著醫案上的請脈記錄,將診出柳貴妃有孕的太醫一一點名:「庸醫欺君,當斬!」

幾名太醫嚇得抖如篩糠,終于有其中一人,再也無法承受將死的恐懼,在被拉下去之前,大聲疾呼:「冤枉!冤枉啊!是柳貴妃服了假孕藥,我等才會診出孕脈!」

柳太傅聞言,看向孫老神醫。

孫老神醫沉吟半晌,點了點頭:「這癥狀,確實也跟假孕藥排出體外,甚為相似。」

柳貴妃驚怒不已:「死老頭子胡說八道!陛下一月有十五日,都歇在本宮寢殿,本宮何須假孕藥!」

她確實不會傻到吃假孕藥,不過是我讓柳容與的人,混入她飲食中的罷了。

我扶起榻上的皇帝,淡淡插話:「因為父皇前幾年得了隱疾,無法再令嬪妃有孕。」

皇帝本就歪斜的口眼,越發扭曲。

柳容與往我這邊瞥了一眼:「煩請孫老神醫,再替陛下也把一把脈。」

孫老神醫細細把完了脈,無奈地嘆了口氣:「公主所言,恐怕不虛。」

皇帝聞言,臉皮猛地抽搐起來,兩眼一翻,幾乎只剩了眼白。我拍拍他的背,不緊不慢,給他喂了一勺安神湯。

他費盡全力,張嘴吐出,恨毒地瞪著我。只是嘴角掛著滴答的湯汁,怎么看,都有幾分好笑。

而更令他感到恐懼的是,柳容與竟然也沒有幫柳貴妃說話,只是極慢極冷地說:「貴妃假孕欺君,按律處死。」

28

我也摁著皇帝的手,在封我為皇太女的圣旨上,蓋下了金印。

一切塵埃落定,我親自去獄中接呂道微。有柳容與命人暗中照拂,他也沒受什么大罪。

只是在看到我出現時,他的眼睛像淬了星辰,猛地亮了起來:「真沒想到,還是公主親自來接我。」

我笑著糾正他:「是皇太女親自來接你。」

呂道微夸張地沖我作了個揖:「恭喜皇太女殿下。下官從龍之功,皇太女可有賞賜?」

我從袖中取出丸藥:「賜神藥一顆,能解百毒。」

話一出口,我才猛然想到,呂道微在獄中,好像已經待了快兩個月。

我舉著手停在那里,用淺笑掩飾內心的尷尬。

呂道微笑嘻嘻地接了過去:「下官不吃,下官還想每個月去看皇太女殿下。」

他即使一身囚衣落拓,站在這陰冷昏暗的獄中,也都是清絕出塵的。

又笑意吟吟地望著我,眼中仿佛有春暉萬千。

我辨不清自己此刻的心跳,是被戳破謊言的尷尬,還是其他什么,只好淡淡垂下眼:「走罷。」

因著準確預言貴妃假孕一事,呂道微「鐵口斷命,絕無虛言」的盛名,又更上了一層樓。

朝中眾官紛紛交好于他,只為關鍵時刻,能求呂監正幫自己算一卦。

所以皇太女的冊封禮上,當有蕭氏族人當眾發難,稱「牝雞司晨,國之不幸」。

呂道微廣袖長衣,手執星盤,一張口就把對方堵了回去:「我以東海呂氏之名起誓,皇太女之命,貴不可言,必能福佑江山。」

柳容與隨即凜然道:「皇太女曾為大梁護國公主,也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如今陛下臥病不起,

只剩皇太女這一點骨血,諸位若是不服,自找陛下分說。」

這話當然只是說說,皇帝現在不僅說不出話,還大半時間都被灌了藥昏睡。

可眾口悠悠,我總要給天下百姓一個體面的交代。

冊封宴席散之后,我和柳容與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向了乾清宮。

血債,只有血償。

才對得起我們慘死的親人。

29

偌大的乾清宮里,只有一盞昏暗的燭火。

一個平平無奇的內侍,守在梁帝蕭烈的寢殿中。他見我進來,起身垂手而立。

我低聲問他:「睡多久了?」

「兩個時辰。再有一刻鐘,就該醒了。」

我點點頭:「去拿一碗鶴頂紅,再叫人守好門。」

他應聲而去,走到門口又喊了一聲「太傅大人」。

我側頭看去,柳容與就立在寢殿門口。燭火昏昏,照不到他站立的地方。他的眉眼被黑暗吞沒,只有肅穆的身影,透出祭禮般的凝重。

他沒有再往里走,只是默默比了個手勢,示意我自己繼續。

我朝他笑了笑:「放心,我都記著呢。」

鶴頂紅端來之后,我讓內侍叫醒了蕭烈。

蕭烈的眼神先是有些迷茫散亂,漸漸地,又聚焦清醒起來。

燭影微晃的殿中,我的聲音也顯得有些飄忽:「父皇,你是不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有隱疾了呢?」

蕭烈目色沉沉。

我的語調輕快起來:「因為母妃生了我之后,就給你下了絕嗣藥呀。」

他眸底的情緒,復雜難言。

我又「哦」了一聲:「你是不是覺得,她跟宮里其他女人一樣,都是不想讓別人,生下你的孩子?」

蕭烈微微疑惑。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不,不一樣。她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

然后又湊到他耳邊,把那個最大的秘密告訴了他。

「蕭烈,我是岑曼珠和柳容與的女兒。」

他的面皮一緊,繼而瘋狂抽搐,又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歪斜的眼睛里面,像是要流出血來。

我把一張黃裱紙扔到他的臉上,轉身離開:「把那碗鶴頂紅,給他灌下去吧。等蕭烈死后,散其發覆于面,塞米糠入其口,令其魂魄無顏見人,有口難言。」

柳容與在門口等著我,他的眼里早已蓄滿了淚。

「曼珠,我們的小柳兒,替你報仇了。」

我輕聲糾正他:「阿娘,我和阿爹替你報仇了。」

30

蕭烈死后,我命人將他丟去了亂葬崗。

國喪的棺槨里,只放了一盆火紅的曼珠沙華。

我還把蕭烈的妃嬪們,都放出了宮。

良貴人出宮那天,我親自去了瑤華宮,為她送行。

我感激地看著眼前的女子,若不是她打開的那條密道,宮變那晚,柳容與也沒法帶著御林軍進宮。

良貴人也喊了我一聲「陛下」,就淚盈于睫。

挽秋上前替她拭淚,又偷偷把一個五彩絆結,塞進了她的手中。

大概是我的眼神有些好奇,良貴人略帶羞澀地向我解釋:「過幾天就是七夕乞巧,民間女子若是看上哪個郎君,可以將這個『相憐愛』贈給對方。」

我一怔。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呂道微拿著「相憐愛」,說「你不懂」的樣子。

良貴人走后,挽秋不愿意跟著我搬去乾清宮,仍舊在瑤華宮里住著。她又重新養了一對翠鳥,種了滿宮的曼珠沙華。

燕王也送來國書,恭賀女帝登基,并請求增加每年官鹽交易的定額。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柳容與在弘文館里教過我,節制馬背上的民族,唯鹽與鐵。

開放官鹽貿易,是為了不將北燕逼至狗急跳墻。

但終我一生,都將管控官鹽額度,打擊私鹽交易。

我二十歲那年,百官上書。

「請陛下為承嗣計,立皇夫。」

看著乾清宮案頭堆滿的勸折,和戶部送來的備選冊子,我簡直愁得頭痛欲裂。

出挑的,怕他們心大。平庸的,說實話看不上。

所以當呂道微站在內書房中,跟我稟報「天有日月合璧,大吉」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他一句:「不如就選你當皇夫,怎么樣?」

話剛出口,我就怔了一下。

想起凈安師太曾說我「不利夫」,我又趕緊擺了擺手:「只是開個玩笑。」

呂道微眸色一黯:「可臣心里,是極愿意的。」

我又是一怔。

視線落到他腰間系著的「相憐愛」上,心頭驀地一軟:「那你先合一合咱倆的八字,若是有沖克,便算了吧。」

呂道微去合八字,自然就能發現我「不利夫」。

若是他合出來,沒有「不利夫」這事兒,那我信他一次也無妨。

畢竟師太都說,東海呂氏的斷命術,遠在她之上。

呂道微一臉喜出望外,轉身離開????的步伐,快得像要帶起了風。

袂袖飄飄,直欲飛仙而去。

31

三天后,合婚大吉,我下旨立了呂道微為皇夫。

柳容與和挽秋都很滿意。

挽秋從瑤華宮里暫時搬了出來,每天忙著替我養發護膚,準備十個月后的大婚典禮。

大婚當晚,我仿佛又看到了,我倆初見時,那個恍若神仙的呂道微。

他烏發紅衣,映著龍鳳喜燭灼灼的火光,五官依舊清絕出塵。只臉上一抹微紅未褪,仿佛神仙落入凡間,從此沾上了紅塵。

靜可落針的喜房中,我不由心跳如雷。

呂道微也看著我,喉結上下動了動,忽地伸手,將我自簪中脫落的一縷發絲,拂到我耳后。

他指尖溫熱從我頰邊掠過,竟是一路燃起火來。

......

大婚過后,柳容與再一次向我辭行。

他說:「陛下,朝中的局面已經穩定,你身邊也有了小呂大人。待我辭官之后,你正好再順勢清一清柳家的勢力。往后廣開科舉,多用寒門子弟。」

我知道他說的都是正理,卻還是不舍地看著他。

柳容與輕輕嘆了一口氣,又溫柔地喚了我一聲「小柳兒」:「你娘一個人等我很久了,我也該回南疆去陪她了。」

我看著他因日漸消瘦而顯得空落落的衣衫,四十還不到的人,兩鬢已然霜白,心中只覺鈍痛。

那棋上的毒,到底也還是傷了他的身子。

良久,我聽見自己終于悶悶開口:「嗯。」

柳容與微皺的眼角綻開溫柔的笑意:「小柳兒,愿你一生心存百姓,福佑天下。」

32

兩年后,我順利誕下一女。

呂道微的身體,卻突然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

太醫會診了無數次,都是脈象正常,不明緣由。

我一邊命人去尋出海游歷的孫老神醫,一邊大張皇榜,廣招天下醫科圣手。

呂道微常常勸我,不要再費勁折騰。說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

可我總是控制不住地暗想,是不是當年那碗斷魂茶,也傷了呂道微的底子。

女兒周歲過后,呂道微終于徹底撐不住了。

他整日整日地臥床不起,我喊來診脈的名醫圣手,換了一茬又一茬。

終于被我尋回的孫老神醫,也沖我搖了搖頭:「陛下,老朽無能為力。」

我默默坐到了床邊,看著呂道微輕咳幾聲,就仿佛已將全部力氣耗盡,突然有些無措。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么。

呂道微咳完,又朝我笑了笑。

「令儀,別再找大夫了。」他有些吃力地拉住我的手,「留著時間,咱倆再說會兒話吧。」

他的聲音溫柔又飄忽:「一直沒有跟你說過,你們在江南遇上的那個術師,就是我的父親。他在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一個叫望春的侍女喂了一粒護心丸。望春讓他牢記,寧妃娘娘被他的預言害了命,卻還記得要來救他一命。他但凡有點兒良心,以后就該想著照拂寧妃唯一的女兒。父親靠著那護心丸,僥幸保住了一條命。可他回來之后,發現自己道心已碎。他后悔自己一時糊涂,想爭塵世富貴,結果卻害人害己。臨死前,他把這筆紅塵債交代給了我。命我日后若有機緣,便要設法替他還了。我如今也算是,完成了他的遺愿。」

我怔怔地聽著,眼中漸漸漫起水霧。原來一切的最初,他便是為我而來。

呂道微伸手想要替我拭淚,卻又無力地垂下手去。

「令儀,你別哭啊。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我可是呂祖傳人啊。你的命格,我自見你第一眼起,就已經知道了。合婚大吉,是我騙了你,也就違了祖訓。可是我不悔,令儀,遇見你我才知道,什么叫寧做鴛鴦不羨仙。但我不想再有第二個虛言了,所以答應我,你會好好活著,吉人天相,福佑江山。」

我哭著握住他的手,緊緊地貼在我的臉頰上。

他溫柔地看著我,就像當年的母妃一樣,不舍的眼神,寸寸成灰。

直到他溫熱的指尖變得微涼,我也慢慢垂下眼去,心中空茫茫的,像是漏著風。

我這一路算盡人心,卻獨獨沒有,算準呂道微。

33

呂道微走后的第二年,柳容與心衰而亡。

當南疆的快馬,一路將這消息送進宮中的時候,我手里的折子,啪地掉到了地上。

那一晚,我坐在瑤華宮里,看了整整一夜的星。

星辰浩渺,亙古長存。

而人的一生,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好似不過蜉蝣一瞬。

可我的親人啊,卻都殫精竭慮地,要渡我穿過漫漫星河,抵達命運的彼岸。

我也時常會困惑,我的一生,到底是命中注定,還是一個又一個的批命和預言,推著我,一路

走成了命局的樣子。

凈安師太念了一聲佛號,沒有回答我。

而在后來的很多年里,我才逐漸明白,失去呂道微,究竟對我意味著什么。

我也因此懂得了,柳容與何以能為岑曼珠,獨自守望,整整一世。

因為終我一生,我也沒有第二個男人。

即使我貴為帝王。

情之一字,嘗過方知其重。

34

五十九歲那年,我讓人把我送去了玉華寺。

凈安師太已經圓寂,如今的住持是她小徒弟妙覺。

但玉華寺變化很小,我當年養病的那個凈室,幾乎保留了原樣。

一躺到床上,就仿佛能看見母妃,又站在了窗邊。

窗外沒有大雪,柳容與也靜靜地站著。

鎏了金的日光洗去他眉間的蕭索,他眸中的深湖也染上了半壁春光。

我仿佛聽見母妃跟他說:「好,我們帶著小柳兒,今晚就走。」

然后一聲暮鼓,擊碎了眼前幻象,在風中回蕩。

我閉上了眼,悄悄落下一滴淚來。

等到遠山徹底吞沒殘陽,我讓妙覺點燃了一炷香。

今晚,是呂道微的忌日。

竹篾盤子里的花生,裝得滿滿當當。

我看了眼手中,已經洗到發白的「相憐愛」,又讓妙覺幫我吹熄了火燭。

窗外,無星無月。

我緊緊攥著「相憐愛」,期待地望向黑暗深處。

他來,我對自己說。

我不害怕。

我很愛他。

35

黑暗中,真的有火光,漸漸亮起。

我努力張望著,是赤紅色的曼珠沙華,一路盛放。

路的盡頭,站著呂道微。

他素衣清顏,如玉的臉上,一雙眼如漆如曜,仿佛要穿透我的皮相,看見我的靈魂。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走去。

曼珠沙華染紅他的臉,他極快地沖我眨了一下眼。

笑嘻嘻地跟我說:「令儀,我來接你啦!」

我喜極而泣,撲進他的懷里。

他微涼的指尖,溫柔拂過我的白發:「快看,還有誰來了?」

我從他懷里起身,側頭看去。

火紅的曼珠沙華中,是柳容與和岑曼珠攜手并立,一齊笑著喚我:「小柳兒。」

這一聲,白發成黑。

我不由自主地,向著他們跑去。

越跑,感覺自己變得越小。

最后仿佛變回了,玉華寺中的六歲女童。

稚嫩的童音終于喊出,埋在心底多年的稱呼:「阿爹——阿娘——」

......

當東方亮起第一縷晨曦,太白星隱去了蹤跡。

玉華寺的佛鐘,響了整整十二下。

女帝令儀,崩。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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