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影評人衛(wèi)西諦：獨立影評人與生活隱士的雙重魅力
看死君：說起南京的衛(wèi)西諦老師，或許你曾聽過這樣的前綴：“國內(nèi)最獨立的影評人之一”、“南京最閑云野鶴的影評人沒有之一”等等。但在我心目中，他更是一個如同迷戀電影榜單般熱愛生活、與世無爭的隱士。
▲影評人衛(wèi)西諦，現(xiàn)居南京
早幾年，很喜歡衛(wèi)西諦老師的一本書，名曰《未刪的存檔》，深入淺出不妄言，那些流淌在字里行間的迷影氣流，曾深深觸動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衛(wèi)西諦開始了他的漫漫旅行生涯，在世界各地尋找電影蹤跡。他穿越美利堅66號公路，環(huán)游歐洲列國，仿佛要踏破世界盡頭；甚至還出了本限量版攝影集《WAY AWAY》。
▲66號歷史公路（Historic Route 66）；攝影/衛(wèi)西諦
直到去年年底，受美國影評人大衛(wèi)·丹比的啟發(fā)，衛(wèi)西諦在似乎斷更許久的公號“衛(wèi)西諦照常生活”上發(fā)起了一項寫作計劃：“和電影生活在一起”。這個計劃是365天，每天書寫一篇觀影筆記。是電影史與個人電影史的交叉寫作和梳理，同時也是書寫電影與生活之間的感受力。
他依然筆耕不輟，勤勉如初，重新書寫著他深愛的導(dǎo)演們，楊德昌、小津、阿巴斯、戈達爾，還有他每年必選入十佳的洪常秀。
▲衛(wèi)西諦的年度十佳榜單，往往都逃不過洪常秀
面朝電影，照常生活。越長大越明白，其實電影并沒有那么重要，因為它早已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正如文德斯在《公路之王》里說：“假如不再有電影，會比有電影更好”；也正如衛(wèi)西諦老師這本新書的書名：《我們都是人生的學(xué)徒》。這個溫暖而謙卑的書名，在我心目中恰與卡佛那本《新手》異曲同工。
▲衛(wèi)西諦新書《我們都是人生的學(xué)徒》
而今天我們要推薦的文章，便是來自衛(wèi)西諦老師新書中的一篇，原標題為《沒有在深夜餓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按衛(wèi)老師的話說，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過程，涌動在他腦海里的并非那些電影時刻，而更多是生活本身。
▲衛(wèi)西諦新書和藍色走馬包
正如開始的開始，我們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著。跟任何其他所有人一樣，起床、上班、下班、睡覺，固守著既定的軌道，一日三餐，計量生活。又不知從何時起，我們開始變得庸庸碌碌，加班、應(yīng)酬、娛樂、熬夜......過著越來越“反生物鐘”的城市生活。
曾經(jīng)如此篤信安東尼奧尼所言，生活的本質(zhì)是虛無。然而，當(dāng)那些胃深似海的午夜時分來臨的時候，我們又被一次次從電影的夢境拽回現(xiàn)實的生活。原來，饑餓這件事竟然無比真實。進食之前，送上衛(wèi)西諦老師的文字！
作者| 衛(wèi)西諦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從前看荻上直子拍的《海鷗食堂》，有著味道很正的腔調(diào)。食堂很小，食物簡單，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有不同的人生。小林聰美扮演遠赴北歐的獨居女子，讓人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她的料理，而是半夜在地板上練習(xí)的合氣道。神情專注，體態(tài)優(yōu)美。她最拿手的是傳統(tǒng)的日式飯團，米飯在手中一握，和練合氣道的狀態(tài)像極了。
▲電影《海鷗食堂》中優(yōu)雅的小林聰美
最近看四集迷你劇《面包和湯和貓咪的好天氣》，看似脫胎于《海鷗食堂》：一個獨居的女子，在母親去世后，辭了工作，把母親開的小店，重新裝修了一番，改作只賣面包和湯的午餐食堂。同樣是小林聰美主演。毫不起眼的三明治，用刀輕輕剖開，新鮮的食材曝露出來，只覺又好吃又文藝。
在本地做三明治、在他鄉(xiāng)就做飯團，都有一種微妙的情調(diào)。如果說得不那么文藝呢，譬如家里來了客人，最簡單的招待方法：就是來了外國人就煮水餃、來了本國人就做意大利面。盡管味道可能不算好，但吃的人沒什么話說。“面包和湯”就是最簡單的料理，“我們只有兩種面包、兩種配菜、一種湯”。就像人生一樣，有時候給你最簡單的選擇，讓人最滿意，不用那么糾結(jié)。
▲迷你劇《面包和湯和貓咪的好天氣》
根據(jù)漫畫改拍的系列劇《深夜食堂》，前三集講到的三個菜式是：煎火腿腸、貓飯（木魚花拌飯）、以及茶泡飯。都是味噌湯那樣的簡單的食物，但是坐下來享用的人，卻有著復(fù)雜的人生。在深夜來到這間食堂的人，多是帶著疲憊不堪的心情來到這里，在那些不入流的廉價飯菜里尋求“暫時的慰寄”。天亮之后，這些人又要沖進人生的職場里面、拼個頭破血流。
▲《深夜食堂》演繹百味人生
《深夜食堂》里有一集是讓我哭出來的，就是“牛油拌飯”的那一集。講的是高傲自負的美食家偶然在深夜食堂里碰到了街頭歌手五郎。五郎來店里唱一首歌，來交換一碗免費的黃油拌飯。原來五郎曾是戶山姐姐年輕時候的戀人，那時候的戶山年紀小小的，跟著風(fēng)華正茂的五郎學(xué)吉他。姐姐經(jīng)常會在兩人彈琴的空暇端來香氣誘人的黃油拌飯。如今歲月老去，戶山從五郎那里得知戀人已逝，只有記憶透過那碗牛油拌飯還在人間。
▲不僅僅是食物，更多的是背后滿滿的回憶
只是看完就覺得人生最凄惶，又最心滿意足的，不過就是在白米飯上加一塊黃油，再滴兩點醬油那個吃法的樣子——真是催淚又治愈的劇情啊。雖然不像《面包和湯》那樣清淡緩慢，但《深夜食堂》里的食材也總是最簡單的。記憶就在這些簡單的食材中被嘗了出來。食物有時不僅是食物，而是一段人生，只要還記得昔日那種味道，就能提醒自己還活得好好的。
▲日劇《深夜食堂》劇照
日本有個有名的時代小說家叫池波正太郎，和藤澤周平、司馬遼太郎齊名。他的小說里常細致描寫到江戶時代里的殺手和劍客的日常生活，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們怎么吃。池波本身是美食家，他的日記寫的多是每天吃了什么。池波出過好幾個談吃的散文集，《食桌情景》是我閑來愛讀的一本。
這本書里面有一篇寫《家常料理》，說他認識了一位剛結(jié)婚的年輕人，新婚太太每天為他準備的早餐都是吐司、火腿蛋和咖啡；某天他只不過說了一句：“偶爾也給我來點味噌湯嘛”，結(jié)果，給妻子瞪了一個白眼，被怒斥說——“那樣不入流的東西，我才不做！”
▲被鄙夷“不入流”的味增湯，表示壓力很大
這樣的故事，池波未與置評。不過字里行間里面，頗有搖頭嘆息的模樣。即使不是生活在日本，看多了日本產(chǎn)的影視劇，也能理解“偶爾也給我來點味噌湯嘛”和“那樣不入流的東西”，這兩句話完全是兩種生活態(tài)度嘛。
好的滋味，并不在于食材的名貴、烹飪的繁復(fù)，而在于心情。池波正太郎的那個小故事，讓我想起小津安二郎有一部電影叫做《茶泡飯之味》，寫一個來自信州農(nóng)村的鳳凰男與出身上流的千金小姐結(jié)婚后，因為生活方式不同而時常彼此慪氣。這個男人最愛的事，就是加班回到家，偷用剩茶泡一碗冷飯。這大概是他生活中最輕松、最滿足的時刻吧。這種“暫時的慰寄”，可謂療傷。
▲電影《茶泡飯之味》劇照
無論是《海鷗食堂》也好，《深夜食堂》也好，講這種簡單的食物帶來輕松和滿足，好像是恢復(fù)了“真正的我”的感覺。再想起來就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這是我大愛的作品。
▲電影《步履不停》中的一家人
尤其喜愛它的開場。在銀幕還未亮起的時候，就能聽見橫山家母女在廚房忙活的聲音。然后是光線照進廚房里，母女二人站在水槽前刮蘿卜皮的情形。她們議論家常食材。母親說：有了蘿卜，誰都可以是大廚哦。女兒問：那土豆呢？母親回答：土豆的話，就得看你自己的手藝了。
▲電影《步履不停》滿滿的生活氣息
好簡單的開場對白，可是生活質(zhì)感滿滿當(dāng)當(dāng)。過日子的話，山珍海味畢竟都是浮云，蘿卜土豆才是可靠的。熱愛什么樣的食材，大概就是熱愛什么樣的生活吧。
日本人從食物里看見生，也看見死。已亡故的日本導(dǎo)演伊丹十三，有一部專門談?wù)撊祟惻c食物關(guān)系的電影《蒲公英》（Tampopo）。開場的時候，就有一段“拉面儀式”。一間窄小尋常的拉面店，一位老者吃拉面上的幾片豬肉前，鄭重地念叨：“很快和你見面了。”這也是一種在食物面前的人生態(tài)度：味覺令人歡愉，但歡愉又如此之短暫。一切欲望都是如此。
▲電影《蒲公英》開場教你如何吃面
懂得了“生之短暫”的道理，也許可以更理解日劇《深夜食堂》里那些客人們的喜怒哀樂。這讓我聯(lián)想起一句近來流行的文藝金句——如果把面前的餐桌當(dāng)做人生的道場——那句話或許也可以改為：沒有在深夜里餓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
作者| 衛(wèi)西諦；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