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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2025-07-05
文亨的前世今生
涂明謙
文亨沿革
為什么叫文亨?
地方志介紹得很清楚,因為文川河流過,同時又有地名叫亨子堡,所以在清代后期到民國,就合稱文亨。
“截至2020年6月30日,文亨鎮轄22個行政村:文陂村、斑竹村、文保村、福地村、亨明村、田心村、黃屋村、文崗村、文樓村、龍崗村、竹崗村、爐坪村、南坑村、富塘村、湖峰村、田頭村、南陽村、蔣坊村、鯉江村、李屋村、福坑村、大地村。文亨鎮人民政府駐地文陂村。”
清代的《康熙連城縣志》中記載:“南鄉 羅家營 姚蔡坊 亨子堡 羅家坊 慈姑塘 林坊 亂石 田心 岡上 白坑 湯頭 蔣坊 火燒爐 黃家坊 席湖營 黃家寮 伊坊 李岡 田頭 下營 南坑 曾地 溪源。”
歷史上文亨歸屬南團,后稱南順團,席湖區域先歸南團,再獨立為席湖團,明代開始與表正里合并,稱表席里。
上述清代方志中所記載的南鄉諸地,大多都還在文亨,也有一些小變化,我們對照一下,大體如下。
羅家營與姚蔡坊都劃入城關蓮峰鎮,林坊與亂石歸入林坊鄉,溪源劃入莒溪。
亨子堡區域已經大部分貢獻給國家,作為連城機場用地。剩余部分就與各村重新組合。
羅家坊則歸屬文陂村,文陂駐地陂頭,而得名來自賴河陂與文川,各取一字,文亨諸村的文字基本也都來自文川的“文”字。
慈姑塘歸入岡上(龍崗),今天名字已經消失,村人或稱“池姑堂”,村中留下地名痕跡的是大塘尾,滄海桑田變遷,塘也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
田心,古代作為自然村很大。今天變小了,除了田心行政村外,還解析出文樓、文崗諸行政村。
岡上,則分解為竹崗和龍崗兩個行政村,岡上是相對文亨平原更高的山岡丘陵區域。
白坑、湯頭、蔣屋則與練寶塅、老亭背、席湖峽、江屋這些村子根據水源流向,重新組合成文保村,治所在練寶塅,文字來自文川,保字從練寶塅的寶字演化而來。
火燒爐,先是與富塘(1950年代隨宣和從長汀劃來)、爐坪組成了“連城縣(五七大學)綜合林場”,1990年代歸入文亨,現在的星光原已經為周邊人所熟知。
黃家坊應當就是今天的黃屋村。
黃家寮,我疑心是原本大石巖水庫區域,也可能已經淹沒于水下,因為在田頭村坪洋與大石巖之間有黃坑山。由于在方志上是一樁公案,我就不再試圖去證明所在,只能請鄉黨是否可以指教我。
席湖營,指的是大營,為今天湖峰村。
伊坊,為今天蔣坊行政村伊坊村。
李岡,為今天鯉江村。
田頭,為今天田頭村。
下營,為今天南陽村,重新命名南陽,應當是大洋(陽)塅與南山坪各取一字。
南坑,為今天南坑村。
曾地,為今天棕地村。
清初以來大多數南鄉的村莊今天都還歸屬文亨,大多數村莊都還能找到確切地方。
由姑田里(東鄉)劃入文亨(南鄉)的李屋,原本是鄉級建置的李屋瓷廠,歸入后下轄三村,福坑、李屋、大地。古代,三村稱陳地、李屋、大地隔,今天仍舊。
文亨在不論在連城,在汀州,還是在閩西,都是一個歷史高度折疊、極度復合的特殊區域。有別于別的鄉鎮,這個區域的起源,第一眼感覺在“文”,但其實在“亨”。
亨子堡
為什么叫做亨子堡呢?在遷出文亨的羅氏,散居全國諸地的族譜中描述祖地,大多用的是亨子堡,而小部分用的是坑子堡。從閩西的地名演變規律來說,亨當然是坑的雅化,坑子堡就是借山坑與河溝溪流的特有地勢建立的塢堡,亨子堡,則是因為祖先努力開拓,故而子孫亨通,當然是坑先于亨,不承認坑到亨的變化,是對祖輩所有付出的否定。
那為什么要加上文字呢?方志也解釋得很清晰,文川溪。
文川與文溪
關于文川的水。
《乾隆汀州府志》:“滙于邑前者曰文川。其源有五。自東來者,源出大地隔,過陳地、北坑、南坂,歴草哩崠,有瀑布懸空,水響如雷者,爲百丈磜,抵小棉,逾鄭屋村,經官陂,越斑竹、江坊,度王城陂,穿姚坊橋,合金鷄嶺水至文川橋,此經流五十里至邑者。自東南來者,源出金雞嶺下白坑,過黃家坊、羅家坊,抵亨子堡新庵前,歴宋坊至文川橋,此流四十里至邑者。自西南來者,源從五磜,由大砰頭,至亂石,歴新林寺前下礶上至文川,此源過二十里而至邑者。自西來者,源出張坊,過橫坑,歷林坊,至七里岡,南轉至文川,流經十里至邑者。又有自東來者,源出小楮嶺,過大石嵓,至石門巖,度龍爪陂,穿龍鳳橋,又度雷公陂,逾豐登橋,此支流十里至邑下關者。乃若水之去,從文川橋,逾安定橋、彭坊橋,下揭坊,歴麻潭、龍龜砦,達淸流李家,出柯坊,會北安河,越激龍,由田口,至秋口,度九龍灘,逾安沙,抵永安,流劍津,南下會城,而入海。此連城水道之源委也。”
府志內容不免有些粗放,我們可以仔細看縣志。
《民國連城縣志》:“金雞山水由湯頭白坑來合煉寶塅南來之水,水由紅門凹來,經周屋水口羅星下(據采訪冊羅星在天后宮背,有土阜隆起,由田中直抵后山,前人栽種樹木為周羅二姓分界處),經文亨敦安亭合流,而北出朱坊,陳地水自斑竹江坊姚蔡坊來會。陳地水自李屋坑來,經小棉、雷鳴地、百丈磜,至鄭屋村,受大地隔、楮嶺下之水,由旗石寨背合流,出朱坊。”
文川,名字起源,其實不算早,更早是文溪,文川之名先來自橋,而后給了河流。
《嘉靖汀州府志》:“文溪 在縣治前,舊名清溪,一源發于長汀磜,由新林寺前過。一源發于金雞山,由法界庵前過,合流至縣。凡九折而東,流入清流界,始赴于海。因曲折如文字,故名。上有文川橋。”
明代中期還叫文溪,而不叫文川,更早之前叫清溪。
《嘉靖汀州府志》:“連城縣 【國朝】(東皐清隱賦)【邑人教授李慶】文川之東,彭溪之北,童氏東皐,地靈人杰,地何曰靈,非以龍之潛躍,非以鳯之飛鳴,非以龜守,非以麟馴,蓋有其靈,不可得名焉。”
《嘉靖汀州府志》:“環翠軒記 閩稱山水之勝,惟連城,連城之有地曰文川,李氏世居之,李氏子慶,與予為鄉榜中人。”
至少到明朝中葉,文川都指縣城的文川橋,或者借以指縣城。而整個文川河溪流域,匯五條河流的那條水系,則一直叫文溪。
要知道,閩西一帶的客家話說水渾就說叫“文”或者“汶”,而水清則說“鮮”或者“清”,這種命名方式今天也還留存在連城境內。比如連城縣莒溪鎮,諸多溪流中有流向九龍江的數條:大灌溪、占頭坑溪、汶水溪、清水溪、梅村頭溪。其中汶水溪和清水溪是典型的客家話指水質特征的。
所以文亨與縣城區域共享的河流水網,這個名字由清溪變向文溪的過程,既有地方上的人們對文治教化的追求,更是溪水變化的過程,也就是說隨著墾殖的一步步深入,文川河周邊的礦藏、山谷都開始了潛力發掘,比如金雞山的礦藏開發,李屋的瓷土開發,平原和山崗、丘陵、山坑的田畝開發,類似如此種種。這些人類活動的頻繁影響到了水流的變化,人們也觀察到了這些變化。
到了清代,文川之名就擴展到了整條河流。
《民國連城縣志》:“十三年戊子,文川大水,夜半文亨鄉隄決,居民多淹死,損壞田廬無數。”
從清代開始,也用文川指代五水匯合的文川平原。
《民國連城縣志》:“龍岡之東,為席湖隔,又東為泗洲砦,介文川、湖營兩大平原間。”
民國所說的文川、湖營兩大平原,就是今天文亨核心的機場和文陂、田心區域,和湖峰村全部,差不多已經把今天文亨鎮的大部包括進來了,這實實在在是連城最腹心的平原區域。
亨子堡的堡
亨子堡什么時候有堡呢?
從現有的史志記載,文亨的堡寨歷史,只找到得羅逢舉筑云臺寨的記載了。
《民國連城縣志》:“康熙十六年丁巳,大饑,縣令汪文煜率紳衿西廟賑濟。(徐志) 邑庠羅逢舉筑云臺寨于文亨鄉,以防寇亂。(徐志本傳)”
但我們可以通過清代方志“文亨鄉”的稱謂確定,亨子堡這個名字遠在清代之前,我估計這個堡的歷史應當會在宋代,或者更早。也就是說羅逢舉筑云臺寨的事情已經是亨子堡這一稱謂出現之后很久的事情了。一樣,我們是找得到史志支持的。
《民國連城縣志》:“義冢 城南七十六 亨子堡一處,營臺山,周五丈(徐志)亨子堡后龍山一處。(采訪冊)”
這個營臺山,就是羅逢舉筑云臺寨的所在,但是有意思的是這個云臺寨顯然是羅逢舉時代眾人記憶中的名字,但從同時代的志書中遺留的地名稱謂,這個地方也叫營臺山,也就是說在羅逢舉筑寨之前,這個地方就是作為營臺的。羅逢舉所筑的云臺寨,不過是按地方傳統,在易于防御之處,重新筑寨罷了。
云臺寨,這個名字其實是有些意思的,一般人不敢用。
因為劉秀用過。
漢明帝劉秀在永平三年,在洛陽南宮云臺閣給28位大將畫像,范曄在《后漢書》中給這二十八人立傳,稱:“咸能感會風云,奮其智勇,稱為佐命,變各志能之士也。”史上稱他們為云臺二十八將。
當一個地方的寨子稱云臺,那是相當危險的,統治者會覺得被統治者有“異志”。亨子堡會讓地方統治者感到危險嗎?真是。
首先是羅天麟。
《康熙連城縣志》記載:“羅天麟 南順里亨子堡,祀天麟廟,系元朝人。”
但凡現在說連城歷史,很少人可以不提羅天麟,因為他的反抗元朝統治的大起義,蓮城變成了連城。
《康熙上杭縣志》:“元至正六年六月,連城賊羅天麟、陳積萬等陷縣,江浙行省右丞總都不藥合、江西行省右丞禿魯,統兵三路進計,賊戰不利,遁踞山寨,負險自固,至十二月,其黨羅德用殺天麟積萬以降,余黨悉平。”
《御批續資治通鑒綱目》:“六月,羅天麟等兵起破汀州,天麟及陳積萬陷長汀,命江浙行省右丞呼圖克布哈合兵進討,未幾,其徒羅徳用殺天麟積萬來降。”
自從元代之后的地方統治者和中央統治者,都對連城一地格外上心,說“眼中釘”一點不過份,看歷代史書中對大起義的描述就知道,并不會因為你反抗異族統治就認定你是英雄,相反,你反抗的只是統治。所以,亨子堡這樣的連城典型,乃至整個連城整個閩西,一直是他們認定的“難治之地”。
當地流傳著“連城官好做,亨子堡難治。”的諺語,大體是說但凡官員新上任,都要前往坑子堡拜訪羅氏族長,得到了羅氏的支持,才可能將連城的縣官位置坐穩。
這并不奇怪,這種城郊大宗大族,對時局政令的影響一向來很大,上杭有郭氏,莆田有林氏,福州有陳氏,都是可以影響歷史進程的。
這種情況歷代延續,一直到民國,也仍然大體如此。不過這種影響還是有舊時代的治理傳統在其中的。
《民國連城縣志》:“羅廷欽 字敬甫,文亨人,邑庠生,剛直好義。鄉民素強悍,械鬬涉訟不休,吏常懼而弗治。故諺有:‘連城官好做,亨子堡難治。’之語。欽竭力匡正維持,息械鬬之風,止鄉民之訟,人亦服其誠毅勇廉焉。”
朝廷和地方政府對于這種“難治”之地,一向來用的其實是小區自治的模式。由鄉人推舉出他們中有威望的人物,有些像我們今天的業主委員會的模式,業主選出代表在內部進行自治,這種治理模式在閩西當地是切實有效的,極大降低了行政成本。
很多人提出問題,一旦讓小區自治了,他們是不是就成了國中之國了呢?真是多慮了。
福建農業職業技術學院,今天還有一條路名字叫做文亨路。
為何叫文亨路呢?
因為福建農業職業技術學院,前身叫福建省立高級農業職業學校,曾經在抗戰之中辦學于連城文亨,以村之名命名道路,就是為了紀念那段崢嶸歲月。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前后,福建沿海先后淪陷。為了保存華夏每一絲元氣,當時福建省立高級農業職業學校的校長湯文通先生,和教師們決定將學校內遷山區。
他們組織師生,將學校先遷往永安,先落戶在城關晏公街,今天的新府路附近,借用民房上課。學校在永安合并接收了福建省立福安茶葉職業學校、福建省立南平初級農業職業學校,正式改名福建省立高級農業職業學校。
不久,福建省政府遷永安。永安沿燕江兩岸展開,平地有限,場所緊缺。福建省立高級農業職業學校給省府讓地,再遷連城縣文亨。
同一時間,福建省農業改進處在連城成立,農業改進處下設的福建省農事試驗場設在連城水口廟。
福建省立農民師資訓練所,也遷到連城文亨村。
湯文通先生,兼任農事實驗場長、農民師資訓練所長、農業職業學校校長三職。
文亨做了什么呢?
亨子堡將自己的羅氏祠堂,貢獻出來了。亨子堡境內的所有宗廟全部貢獻出來了。
學校遷入亨子堡,未再自行建筑過一幢房子,所有的校舍需求,全部由亨子堡的民眾貢獻解決。學校從校長到師生,房前屋后田間地頭,那一時期與亨子堡的人民是同吃同住的。
福建省立高級農業職業學校的老校友回憶說:“村旁有座山崗叫恩蓋山,頂部被學校辟為球場,學生在那里早操和軍事訓練。每天早晨,霧靄迷惘之際,我們沿著球場,跑步一二十分鐘,或者操練,興致很好,不覺得勞累。”
這當然是他們根據村民當年的方言直譯的結果,因為這個“恩蓋山”,就是“云臺山”,就是史志中的營臺山!
范曄所說:“咸能感會風云,奮其智勇,稱為佐命,變各志能之士也。”不正是說的中國軍民的十四年抗戰,不正是廈大的長汀十年“加爾各答以東第一所大學”,不正是福建省立高級農業職業技術學校的文亨云臺時代。這些機構、學校、師生在山鄉的歷史至今閃著光,如同民族崛起前夜的滿天星斗。
亨子堡不是“難治”嗎,如何卻在這里家國一體了?所以亨子堡其實不是難治,只是在暴政下人民抱團罷了,切勿污名化小區自治。
原本亨子堡的人去了哪里?
大多數史料都說亨子堡的人們建機場時遷出后,多半去了文陂,這有一定道理。今天看文陂的繁榮和人口,應當是有可能的。但觀看1980年代的文陂人口數據,大約兩千多人,田心(田心+文樓+文崗)大約三千多人,岡上(龍崗+竹崗)也近三千人。如果以田心、岡上的人口規模來算亨子堡,至少也是三千人以上,這些人分到文陂,哪怕一半,也會讓文陂人口溢出的。
所以再查諸村,周圍諸村中變化比較大的是亨明。
亨明的自然村中,傳統村莊名字為廖坊、廖坊洋、罐上就很正常,但是治所名為新村,就很特出。同時行政村為亨明,而緊鄰村治邊上的水庫則叫朱坊亭水庫,而此處離朱坊村顯然較亨明為遠。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亨明全村1800人左右,治所所在新村的1000人口,應當都是亨子堡遷來。新村原本只是朱坊亭,也就是古代驛站系統中的村外亭。可以想象,亨子堡遷出的民眾,應當是分散于周圍諸多鄉村了,且應當不止一處。
亨明的名字也比較特別,我想起這個名字,多少有些安慰那些亨子堡居民的意味在其中,似乎是想說,亨子堡的人們是有一個光明未來的。
請記住亨子堡,因為“云臺山”營臺山和整個坑子堡,今天都已經貢獻出來,平整為機場了。唯有記住,才是對華夏文化中的家國觀念,最大的致敬。
為什么要筑堡呢?
因為連城所在的舊縣河(汀江)-文川河(閩江)大走廊,在歷史上是閩粵贛浙大通道,是全汀鎖鑰之所在,也是東南區域安全極為重要的一把鑰匙。因為地理位置重要,所以戰爭頻發,動亂幾乎是家常便飯,因而筑堡而守就變得必然。
永安方向上姑田筑有上中下堡,里外數層,長汀寧化方向有四堡,四層壘疊的立體防御,清流方向有北團,原有巡檢司與相應的堡壘,新泉豐圖朗村的下南三隘也是堡壘群。
那些山上的官寨(冠豸、莒溪)和民寨,則是平地的塢堡無法守御時,最后退路。
文亨和湖峰這樣的地方,被稱為連城的“腹心”之地,如果不筑堡,就奇怪了。所以亨子堡和蓮城堡、席湖營,一樣也連成一片,形成立體防御的連環塢堡體系,入則耕種,出則征戰,太平為民,亂世為兵。
所以亨子堡一帶的塢寨很多,也形成連環之勢。
文亨斑竹有斑竹寨、魏寨,可以追至明之前。
福地有黃屋寨。
席湖中營有團兵寨,鄉人稱為塘崩寨。
竹崗有寨,今天仍有小地名,寨腳下,用于封鎖席湖峽出口。
田心與文崗有寨,今天也有小地名遺存,土樓下。
茅屋墩,是當年的煙墩告警體系中的組成部分。
席湖隔和泗洲砦,當年也有寨,利用的是天然的峽谷地勢,據險而守,立柵為寨。這兩寨,都是用于封鎖湖峰到文亨之間的兩大主要峽谷孔道。
我們能從清初的顧炎武編寫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中看到連城的大的隘寨系統:
“連城縣
北團寨,元在縣二十五里,後燬於兵,今廵簡司移駐縣側。
冠豸寨,在蓮峯山上。
旗石寨,在縣南南順里。
西寳寨,在縣西南順里田心。
馬鞍寨,在縣東南順里石門巖右。
城石寨,在縣東北安里揭坊。
山容寨,在縣東北安里溪源。
石嵩寨,在縣北北安里。
涼傘寨,在縣南河源里壁洲。
張源寨,在縣南河源里招福寺。
團兵寨,在縣南表席里湖里崗。
旗山寨,在縣南表席里蓆湖營。
東石榴寨,在縣南表席里溪源隔口。
金山寨,在縣南表席里朗村官莊。
已上十三寨,實鄉民保障之所。
秋家嵐隘,在姑田里東北通永安等?,山形險峻約五十餘里。
廖天山隘,在姑田里,南路龍巖,山路﨑嶇,林木障蔽,約二十餘里。上二隘,弘治初年,奉廵撫都御史金澤榜文設。”
十三寨中,有五寨是落在今天的文亨、席湖兩平原的:旗石寨,西寳寨,馬鞍寨,團兵寨,旗山寨,東石榴寨。
總的來說,今天連城境內,在沒有進入現代,包括近代,都是一個巨大的兵營,朝廷有編制的兵、編制外的鄉兵民團、前朝編制剩下的兵、外來安置的流民、屏山之外的豪強組織,這讓連城的歷史高度復雜,同時戰爭讓姓氏純化,而史志,則幾乎沒有留存。
說到兵營,非常正式的兵營,則非席湖營因屬了。
席湖營的營
席湖,原本叫團,不叫營。
按照《臨汀志》中記載:
“蓮城縣 華封坊,崇儒坊,富壽坊,介福坊,迎恩坊,俊德坊,凌云坊,擢桂坊分上、下。舊志載六坊,紹定間寇毀,今復建九坊
鄉一,古田鄉,在蓮城縣東北。管團里六:南團,姑田團,席湖團,河源下里,北團,表正里。
墟市三:縣市,在蓮城縣南。呂溪墟,在蓮城縣南六十里。北團墟,在蓮城縣北三十五里寨前。”
今天和文亨有關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南團,一個是席湖團。明代的這個團是比里小一些的區域,一般來說,分割一里后剩下的部分稱為團。但是在宋代,顯然這個團要比明代的里大,比如北團,比如南團。
《臨汀志》:“蓮城 下縣。在州南一百七十里。本長汀縣地。紹興三年梅州司士曹事虞觀進狀稱:‘比嘗攝尉長汀,竊見其境闊遠,有地名南北團,去縣三百余里,弱者難于赴訴,強者恣其剽掠,居民商旅皆無聊賴,乞于其地分一縣,準,敕置縣。因其素號蓮城村以名之郡守鄭公強度地之宜,割長汀縣古田鄉六團里隸焉。’”
可以觀察到的是幾個事情。
消失的南團
一是建縣之始沒有蓮城堡這個說法!只有南北團。我們今天通過對史料中北團原境的恢復,北團包括今天清流縣靈地鎮全境、連城縣塘前鄉全境、北團、隔川、揭樂全境,而南團則包括今天連城縣林坊鄉、蓮峰城關、文亨鎮全境,再加上中南(大河源里)下南(下南三隘及芷溪)的全境,這不是一般的編民建置,而是軍事建置。
南北團的位置我們其實可以通過南團六陂和北團六陂,推斷出南北團當年的邊界。
《民國連城縣誌》:“曰龍爪陂,縣東南灌在城田二千頃。王城陂,縣南法界庵下。官陂,縣南南順里班竹。彭坊陂,縣東北教場背。石陂,縣北黃公橋下。大田陂,縣西南順里林坊水口山。所謂南團六陂也。石航陂,黃屋山下。巖陂,上江坊。夾石陂,徐坊。蘇坑陂,北山庵下。中陂,溪源。大田陂,呂屋巖。以上北安里,所謂北團六陂也。”
南北團的作用是鎖住玳瑁山脈向汀州方向的路徑,故而南北團又都包含于古田鄉的建置之中。
二則是席湖團出現了。建縣之后,古田鄉分割,南團與縣城區域相當大部分是重合的,故而沒有在城關內的區域就被重新劃入一個比從前更小的“團”的建置,新的“南團”產生了。一樣,這個南團的大小大體上是從前亨子堡及周邊村莊的,席湖團又從原本的大南團中分裂出來,單列,古田鄉六團里為并列關系。
所以我們對史志中的地方進行解析,“鄉一,古田鄉(沿玳瑁山周,除東面以外),在蓮城縣東北(治所)。管團里六:南團(縣城周邊+文亨平原),姑田團(古田鄉治所),席湖團(今天湖峰區域),河源下里(朋口+莒溪),北團(今天北團,過去北里),表正里(下南三隘+芷溪)。”我們大體上可以清晰的分辨出古今席湖團歸屬的變化。
也就是說南團和北團其實命運一樣,分裂成了現在隔川鄉以南的連城諸多鄉鎮,包括席湖(湖峰)。
席湖營
席湖的席
我們的史志和鄉人都認為說,席湖是因為席里長滿了席草,我認同一部分,湖邊長席草在閩西是常見的。但是如果這樣的話,所有的湖都應當叫席湖了,但確實沒有。不但別的地方沒有叫席湖的,哪怕一個塘叫席塘,也沒有。席草水邊到處是,實在太過平常。
那為什么這個湖就叫席湖呢?所以我與很多鄉親的觀點不同,因為這種不同,我想起一個人的詩。那就是明代的福州人,文學大家曹學佺。
他的有一首詩,今天還能在《石倉歷代詩選》中找到,我抄錄于下:
“遊道場山登絕頂次東坡韻
天風阻舟峴山麓,促我來遊道場谷。
平生覽勝興獨豪,飛步寧愁病雙足。
松山欎欎雲漫漫,石磴曲似羊腸蟠。
忽然谷底天籟發,千巖萬壑驚奔湍。
層梯歴盡浮屠出,俯瞰平湖如廣席。
湖中七十二峰青,疑有巨靈一揮植。
相攜何必雙緑鬟,白雲明月天地間。
丈夫適意即仙境,浪說海外三神山。
浮世悠悠旦復旦,彈指百年過已半。
何如從此謝塵紛,獨立丹崖發長嘆。”
其中“層梯歴盡浮屠出,俯瞰平湖如廣席。”這句,雖然這個道場山不在連城而在湖州,但我想他所見,差不多也一樣可以形容席湖這個地方。
你站在望湖亭,云破月來,文昌塔在群山中顯現出身形,而月光之下,銀白一片,向北望去,平湖如廣席。
是我的,這就是我的觀點,如果回溯千年,讓席湖營區域重新注滿水,想必一定是十里平湖霜滿天。所以我認為:席就是湖,席是湖的形容詞,像席一樣的湖。
席湖的湖
今天蔣坊、伊坊、湖峰、鯉江、田頭、南陽區域,當地人仍稱為席湖營。
但席湖營名字中最重要的湖字,只被湖峰繼承。
席湖營,是一個大兵營,稱席湖營已經是明清的事情了。而席湖,則是五百年前的舊事了。
什么是席湖?大家的觀點是,長滿席草的湖;我的觀點是如果廣席一般的湖。
什么樣的湖會長滿席草又或長如廣席?沿岸水淺數公里長的狹長山間沼澤濕地型大湖。
多大的湖?從南陽村向上直到蔣坊,基本都在湖水的浸潤中。
很多人會懷疑這個湖的大小是否能有這么大。其實現在還留下大量的證據的。我們來一一述說。
首先是望湖亭
今天南陽村外田地盡處,開始上山,有一座望湖亭。其實這個亭的前身還在,叫隘門亭,兩亭重疊,歷史重壘。先說望湖亭吧。
為什么叫望湖亭呢?因為這個亭向北望去,明朝之前是一望汪洋。大約十里的湖水,夾于兩山之間,當然東山遠高西山。
當時的南陽村并不存在,田頭村也不存在,湖峰村也不存在的,蔣坊伊坊估計可能有少數人家居住,但也遠不是今天的村落規模,臨水而居,幾戶人家罷了。
只有一個地方是存在的,那就是鯉江村。不過那時候還不叫鯉江,而叫里岡,全稱應當叫湖里岡,而后簡稱里岡,最后演成李岡。
湖里岡
什么是湖里岡?顧名思義,你就是你從望湖亭向北方向上看,會看到一個湖中小岡,除開小岡,周圍是更高更陡峭險峻的山和十里平湖。
我這就搬證據給你看。
清代的《康熙連城縣志》中記載:“南鄉 羅家營 姚蔡坊 亨子堡 羅家坊 慈姑塘 林坊 亂石 田心 岡上 白坑 湯頭 蔣坊 火燒爐 黃家坊 席湖營 黃家寮 伊坊 李岡 田頭 下營 南坑 曾地 溪源。”
這里頭的“李岡”之名,清晰明確。
那里岡呢?那湖里岡呢?別急。我們還有更早的志書。
首先是明代的《嘉靖汀州府志》上記載的:“團兵寨 在縣南表席里湖里岡。”
這個團兵寨要注意,就是席湖團的團兵駐扎寨,也就是說明朝中葉的志書清楚標志出了席湖團最早的寨子,就在今天鯉江村的山岡之上,當地人方言被方志采集者重新翻譯,稱為“塘崩寨”,讀音還在。你可能擔心這是別的地方。
別急別急,我們還有清代的方志。
《乾隆汀州府志》記載得更清楚:“團兵寨 在湖里岡。旗山寨 在蓆湖營東。”
旗山寨,在今天伊坊東面的,被地圖標記為崎山寨,這個位置更清楚的標記了“席湖營東”的具體之所在。
別急,還有更細的名字。明朝末年的福建方志,《崇禎閩書》:“里岡溪 源出文筆山下流抵河源里馬坊渡合流至上杭界。”
寫得很明白了,筆架山流出來的水,進入席湖,再從湖里岡前過,溪名就被稱為里岡溪。這也證明了,湖里岡是席湖所在區域最早有人居住的證據。
團兵寨和旗山寨兩寨位置,目的是鎖住湖兩岸的通路,這也側面說明在最早期湖水寬闊,不可徒步渡河,至少大部隊通行,是不可能的。
我們理清一下,應當是先有湖里岡和團兵寨(席湖團),再有旗山寨,再有席湖營;有了席湖大營之后,團兵寨和旗山寨就變成大營的左右兩翼。
可以肯定,席湖到明代都還很大很寬廣。那就有一個問題,什么時候湖開始消失的?
這個湖的消退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大體上農業和人口的增長過程,就是席湖消失的過程。
更早的志書中對農業發展記載得不是很明了,但清代到民國則有比較清晰的記載。
陂壩水利與農業發展
清代初年就已經有的陂壩,《民國連城縣志》:“官田陂劉家車 陳張陂李岡 大洋陂席湖營 以上表席里,所謂席湖團三陂也。”席湖團之前發展不快,只有三陂。但到了清末民國,這些陂壩就多了。
《民國連城縣志》:“縣南有福緣陂、樓角陂、馮屋洋陂、官崇陂、寺前墟陂、石墩陂 皆亨子堡。經堂陂 亨子堡近廢。馬鈴圳陂、竹頭陂、鴨釧陂、牛欄潭陂、鷺鷥陂、上洋塅陂、峽溪陂 皆席湖營。”
席湖營一地,就有七陂,這些陂壩都是比較大的灌溉量,還有很多山地間的小面積的陂壩山塘,未列其中。
但也能看出來,陂壩數量增長了一倍以上,想必田地也是在增長的。這些田地增長出來的,無外乎來源于兩個地方,一種就是開山坑田,一種則是圍湖造田。
于是“蔣坊 席湖營 黃家寮 伊坊 李岡 田頭 下營 南坑”這些區域的名字就漸漸在方志中頻繁出現。特別是下營,想必是今天的南陽村到旗山背、南山坪這些地方,三百年前穩定后,名字基本就再未變化,所有的變化都顯示的是水位的變化。農業用水的大量截流,湖水變少,圍湖造田數量上升,進一步讓水域變小。
最后一波截流應當是1980年代大石巖水庫這一類水庫的建成,下游的水域就收束成今天的樣子了,并且固定下來。
大石巖水庫是當時連城最大的水庫,這個水庫大體也能解釋席湖營區域的水域大約能有多少水。大石巖之下,水從何來,又往何處去?
《民國連城縣誌》:“上南川源出於南阪山坑,至席湖營田頭,為鸕鷀溪;鯉江溪自西入焉;又南,經隘上,收深凹白嶺之水,折西南,出石菴前,隔口溪,自東流注之。”
隘、寨、營盤與旗山
連城是一個大兵營,這句話我們反復在提。所以席湖營區域也不例外,這里的村莊,到今天為止,仍然能看出當年的駐軍情境。
首先是隘。我在考察莒溪時,還未能很清晰認定這個隘,但在考察席湖時,就非常確定。這個隘就叫白嶺隘。
《康熙連城縣志》
“白嶺隘 席湖營南洋之南,北至縣治三十里,人煙輳集,鄉兵素強,隘之外西南一路通新泉隘,東南一路通朗村隘,東路通橫山、廖天山、秋家嵐三隘,北通烏石隘。為腹心之地,當六路之沖,隘場平曠。以之盤詰則地在腹心,不須重覆盤擾。以之守把則此為諸隘內援。設有一隘被賊,隘報飛至,則堵口設伏,賊自寒心。今改隘為寨,如小教場之制,常令本鄉團練之兵屯鎮于此。嘉靖丙辰年記。”
這個隘“為腹心之地,當六路之沖”,可以這樣說,這是連城腹心,文亨和席湖兩大平原的腹心,就是腹心的腹心,六路之沖,也就是守住這個隘寨,基本就守住了連城。雖然有些夸張了,但重要性可想而知。
白嶺隘在今天文亨鎮湖峰行政村的南陽村與莒溪鎮的隔口村之間,小地名就叫白嶺村。
這里要說一下,白嶺這樣的地名在閩西真的很常見,但不是因為山嶺是白的,所以叫白嶺,基本可以肯定是因為此山產白葉,原來名字一定是白葉嶺。白葉就是我們包粽子做斗笠的白葉,現存閩西鄉間還有一種白茅斗笠,就是用這個做的,當年毛委員在閩西做調查,都戴這個。今天白葉需求不像從前,白葉嶺之名變成白嶺,也就常有。而席湖營的人們記憶中,白嶺早不是白葉最出色,而是仙草,做仙草凍的那種仙草。
白嶺村駐扎的軍人,不是朝廷編制之內的軍隊,也不是衛所軍,而是鄉兵,我們都知道連城當年的外來駐軍戰五渣,但鄉兵能打,為什么?因為連城人能打,主要是下南三隘能打,這是北團的底子,席湖、文亨到隔川這帶也很能打,而白嶺駐軍正是白嶺以北三十里內的鄉兵,也就是當年南團的底子。
其次是營寨。
文亨第一寨,可能要算團兵寨,當地人稱塘崩寨。
這個寨原本的級別很高,應當是當年南團的主寨,我今天只能證明她一定是席湖團的第一寨,南團第一寨則缺史料支持,或者哪一天席湖一帶重新考古,能發現一些關鍵證據。她的位置在席湖營區域即湖峰的中間部位,也就是今天的鯉江村,當年的湖里岡。
鯉江村,今天留下的小地名中,最后的宋代以來的團兵寨遺跡,已經只剩下了跑馬場。團兵寨后頭再說。
營邊之寨,是戰事不利,退守的所在,比如旗山寨。隘上之寨,這是據險而守,比如白嶺隘。道口之隘,是用來阻塞通路的,比如團兵寨。一般來說,城外有寨,則城為正,寨為奇,城和寨都可能建于平地。而營外之寨,多半是營為正寨為奇,而營外寨,必然是在奇險之處。奇正,互為犄角。
但是正面決戰主要還是要靠大營的軍人,所以席湖營有大營(今天湖峰村),有中營(田頭),還有下營(南陽)。這三營構成了席湖營的三層防御主體。
然后是前后有寨,白嶺隘寨在前,席湖峽和泗洲砦在后,而團兵寨和旗山寨則在兩翼。正是奇正結合的形勢。
那么席湖營歷史上淪陷過嗎?當然,且不止一次。我把較大兩挑出來。
《民國連城縣誌》:“嘉靖四十一年壬戌,廣寇羅袍等據席湖營,生員童邦傑計禽之。廣寇張璉黨羅袍賴賜楊舜等,躪汀潮,搖蕩我連,勢張甚,?撫陸移鎭汀城,徵能禽戎首者,予之爵。邦傑抵席湖營,大呼願見主帥言事,賴賜年少,富家子,亦諸生,為袍誘脅者,留邦傑宿,邦傑說之降,上其事於陸。袍等進掠長汀,抵河田,賜受邦傑計斬袍及舜,以降。詔賜邦傑六品冠帶,廩膳終其身。據《童氏族譜 邦傑傳》。”
這是明代嘉靖年間的農民起義,張璉飛龍國的舊事,童邦杰的事情可信度如何且不論,但張璉的部屬羅袍攻陷了席湖營,是可信的。
另一次是太平軍,《民國連城縣誌》:“本志黃紀拔傳,咸豐丁巳,洪黨竄汀,紀拔自出貲募勇堵禦,上杭急率衆往援,圍解。戊午九月,聞邑警赴難,至文亨,城已陷,率勇急進,與敵遇於南門外姚坊橋時,敵衆遍野,紀拔大呼陷陳,鄉團未經戰陳,先鳥獸散,乃手刃數人,為敵攅刺而死。後數日,連杭各鄉勇雲集,復戰於席湖營,又大敗,敵乘勝掠莒溪。總督王懿德分調大兵駐姑田金雞嶺,粵督黃宗漢亦分遣員弁會剿,相持數月。參芷溪訪冊,兼採上杭志。”
這兩次對于席湖大營來說都是毀滅性的,太平軍過后,席湖營作為軍事建置,在連城歷史上就比較無聞。
最后是旗山。
之前已經說過旗山,為何還說旗山?因為旗山在這里有兩個作用。
旗山寨的旗山是風水的旗山,旗山寨在席湖大營的左邊,團兵寨所在的湖里岡呈鼓山之狀,在大營的右邊,形成我們在風水中常見的“左旗右鼓”,當然大營是坐北朝南。
旗山背之前還有一個旗山,這個旗山則是大營用來與白嶺隘通消息的。這個旗山用的是旗令,就不是風水上的旗山了。當然旗山寨那個旗山一樣可以與大營進行旗語、令交流。
所以隘、寨、營、旗再加上隘門這樣的險要之地,層層設防,步步設伏,席湖營所在是連城南面極為重要的軍事要沖。
但是最終旗山背的那個旗山,我的席湖營鄉人也賦予了她文化的內涵,因為他們在那里建了一座文峰塔。席湖的人們應當是受夠了千年無止無休的戰爭,對子孫遠離戰火和鄉村繁榮昌盛,有著極大的念想。
所以他們在村莊最南方的水口羅星位上,建起了一座名為文昌塔的文峰塔,我想這是想要用文治而不再是武功,守住村莊的繁榮吧。
文昌塔現在只存舊址了,有機會就重建吧。
不要戰爭。
席湖墟場與老街
席湖營早年是沒有墟場的,原因已經在上頭講述過了,因為早前從湖中,大塊陸地還沒有開發出來,沒有條件建墟場,人口也分散湖兩岸,比如旗山寨這邊的人們會去趕莒溪方向的墟,而團兵寨方向的人們會去趕文亨方向的墟。再后來則作為兵營,駐扎大軍。這時候周鄉百姓是不敢與駐扎的大兵交易的,因為舊時代的大兵與匪差不了太多。
《民國連城縣志》:“紅門凹 地在樂成亭北,兩水分流,一出席湖營,一入鍊寶塅,附近有墟。見舊志。或作隘上者,非是。”
這個紅門凹和紅門墟大約就在今天湯頭附近的蔣屋,樂成亭在席湖營,鄉人今天稱為“落塵亭”的小地名就是了,樂成的意思當是“樂見其成”或者“樂于成全”,起因是鄉人行善。
《民國連城縣志》:“陳登瀛 字松生,弱冠游庠,補府學增生,性純孝,歷事三繼母均盡敬愛,豪爽有俠士風,排難解紛不辭勞怨,遇不平輒負責援助,觸怒權貴不顧也。家不豐,而樂襄善舉,嘗道經鯉江樂成亭,見二客餓病,贈以藥,以銀授亭旁曾某,囑日送湯水粥糜痊而后已,客病愈道謝,予以川資。”
雖然這可能不是樂成亭的名字來歷,但大體上是鄉人建亭的本意。
席湖營區域內的墟場,起得肯定是比較遲的。我想駐軍消失時間應當與墟場興起的時間應當是接近的。
明代中后期出現的的墟場,不是特別正式,官方史志中不曾記載。地方呢,在吳氏圓墩堂附近,那里是蓆湖營吳氏肇基的祠堂。形成集市之前,是官方在這里設置官店,用于行人旅客打尖歇腳,今天還有小地名叫“店門口”。
在清代開始,席湖水域變小,而祖祠之前的人口密度過大,漸向南發展,中心也就隨之轉移。墟場也就跟著往南轉進,也就形成了今天的老街,中心位置大約在吳氏詒谷堂位置上,由于墟場的原因,形成的十字街,今天也還看得到舊貌與印跡。
今天你走在老街上,當地人還能指出當年的申明亭所在,當地人稱之為八角亭,后來在亭邊開了好些家藥店。駐軍撤走之后,席湖營的大小事情都是在這個亭子里由里老進行裁決的。當然,我的建議,你去老街和新街,不要再找什么歷史遺跡了,正經的找一找燈盞糕、仙草、豆腐花、牛肉兜湯,才是。墟散之前,再買點散賣的“席湖紅”花生和地瓜干,有車買個白鴨帶上,就真是不虛此行了。當然平時的墟集人數不算多,按閩西慣例,年墟最熱鬧,也最大,生平當然應當去趕一次年墟。
老街為墟市的繁榮歷史持續了大約三百年,在清末到達頂點。可以肯定,墟市的繁榮與駐軍的退出有直接關系,也與席湖的水位,田地數目,人口增長,有直接關系。
1980年改革開放,席湖的墟,搬到了今天新街的位置,至今。
今天從新街行至老街,再從老街行至圓墩堂,路漸行漸小,而五百年向上一千年的歷史,則越拉越長,祖先就是這樣一路行來,村莊就這樣一點點變大,湖水一點點退去,土地一點點開拓增加,子孫一點點的繁衍增多。
湖運與百萬公
席湖最后的湖運連接著舊縣河,由清中葉席湖吳氏的吳乃紳、吳壽儀父子兩代努力建成。當地記憶里仍然有“百萬公”這一說,指的就是這父子二人。
到底是席湖的水運成就了他們,還是他們在外貿易所得體現了席湖水路最后的輝煌,我趨于后者。
湖運碼頭,在湖峰村的大洋塅,吳乃紳與吳壽儀所建的九井十三廳大宅,也在這里,緊鄰著碼頭。碼頭邊上有紙莊倉庫16間,主要是存放姑田來的紙。當年湖運碼頭將紙通過舊縣河、汀江運出,直抵潮汕,再將潮汕的海貨、鹽這些東西運回閩西。
老人說席湖營區域所有的門檻石、門樓石,都是從汕頭、潮州一帶水運上來的,這當然是對馮坊河水量和深淺的估量不足,這應當是不可能的。還有就是連城文亨區域,靠金雞山一面,本身就是大理石的產石之地。
但碼頭的水運確實讓吳氏富甲一方,富裕起來的吳氏,也想用做官的方式,保持富且貴。于是子孫中有好些人是有功名的。今天看到大宅遺址上的功名魚冠柱,正是吳乃紳后裔中求得了功名的。
清中后,席湖水基本退到今天的位置,席湖的繁榮到達一個頂峰,鄉人現在還有“一溪古渡,兩岸蓆草,三屯兵營,四條古街,五個村落”之說。但嘉慶之后,百萬公家族回歸平常,很多民間傳說從結果倒推起因,有很多的傳聞。其實原因無外乎幾個。
一個是水退后的席湖土地變多,人口增長,子孫數量龐大,析產分家,讓原本巨大的家產變得平均。一個是由于農耕的深度開發,席湖水位下降,碼頭和水路失去作用,原本的水路貿易失去優勢。一個是內山的紙商找到其他代理人,也不再走席湖路線。
理性看待席湖的千年運勢,須要將湖運和百萬公都放到相當長的時間長河中去觀望,“千年湖運,滄海桑田”,才不會迷信與偏頗。
南團、表正里與表席里
歷史上,席湖營區域除了宋代獨立過,其余時間基本都是歸屬表席里的,民國以后則歸屬文亨。
《臨汀志》記載:“鄉一,古田鄉,在蓮城縣東北。管團里六:南團,姑田團,席湖團,河源下里,北團,表正里。”
在宋代時,表正里與席湖團,是清晰分屬兩團里的。
明代方志《嘉靖汀州府志》記載:“表席里 統圖四,在縣東南一百一十里。舊席湖團,按宋志,縣有表正里,疑亦併入此里,故合而名之,曰表席。”
席湖營區域的歸屬,在方志上表達為“疑”和“或為”,也就是修志者也不知道。也就是說,到了明代,修志者,就已經不知道席湖團是否并入了表正里,又為什么并入了表正里。這種困惑一直延續到了清末民國。
《民國連城縣誌》:“表席里 宋席湖團,宋志縣有表正里,後與席湖團併,故名表席,縣南一百一十里,統圖四,一圖二圖三圖四圖。里初以地分,而地著之民有時遷徙,徙居既久,糧籍未更,遂有同地異里者,於是籍以里分,而地不能以里分,故又有城廂、東鄉、西鄉、南鄉、北鄉之名,城內外衢道交錯,為街二十三,街數街名,悉仍舊志,不為增減,不以今名易舊名。”
民國方志,甚至用納糧的邏輯來解釋這個里圖合并的發生的原因,這顯然也是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其實他們都沒有弄清一個事情,就是為什么會越過朋口、莒溪,卻與新泉廟前合并在同一里中?這中間差得可太遠了。多遠呢?從湖峰南陽出發,到廟前水北,走高速60公里,不走高速遠超60公里。其實兩地直線距離大約30公里,如果全程走山路可能近100公里。也就是說席湖營可以與周邊鄉鎮任何一個合并,也比與廟前、新泉近,從古代納糧完稅的角度出發。
其實這涉及了北團巡檢司這個機構的變遷。
《嘉靖汀州府志》:“連城 縣屬 北團巡檢司 在縣南表席里朗村。按舊志,宋時設于北安里,后燬于兵,權寓千縣市西隱庵。元末廢。國朝改爲廵檢司,額設弓兵三十名。洪武四年,知縣命升遷于東崇儒坊。十八年,知縣丁良恭遷于朗村,又廢。自是所寓不一。近申呈巡撫當道衙門,仍于舊處,官嘗于縣之水南居住。”
北團巡檢司這個名字,當然是原來設置在北團。但一路遷徙,駐地變更過很多次,名字卻沒有變更。
“國朝改為巡檢司”,這是什么意思呢?“宋時設于北安里”,巡檢司之前叫什么?
歷代修志者正是沒有弄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產生困惑。
古代國家出錢給地方養兵是有固定額度的,雙方會對賬,所以約定一個歷代都不改的賬目項目。這個項目就是“北團巡檢司”,項目內容是“弓箭兵”,數量是“三十名”。也就是說,國家給這個駐地機構進行中央統一撥款,數目按照,巡檢長官、副官(如果有)的工資,再加弓手的工資。中央只認這個數目字,多了一概不管。
從明代方志可以看出來,北團巡檢司這個機構是直接歸屬連城縣的,也就是說如果北團巡檢司除了朝廷供養的那三十名弓兵的開支之外所有士兵開支,都要由連城縣自行籌集經費解決。
如果有戰事,三十名弓兵就夠用嗎?如果這三十名弓兵是在草原或者平原上,作為弓騎兵,進行一場斥候交鋒戰,那是大約夠的。但是作為山區作戰,防范山民起義,防止省際、府縣間的流寇、海賊的入侵搶掠,那就太不夠了。所以一定是要配合當地鄉兵的。
宋代和宋代之前的連城區域,主要是團兵開墾,所以設有南北團,北團的駐扎寨是很清楚的,而南團則非常不清楚,大概率是在席湖區域的鯉江村的,這個地方叫團兵寨,有一定概率是當年南團的團兵寨,當然也有一定概率是席湖團的團兵寨。前者的可能性更大,邏輯是:如果各地都有團兵,為何只這個地方叫團兵寨,以當時的席湖團大小,是供養不起團兵的,所以更可能是南團的團兵所在。
而席湖區域原本是歸屬南團,這是非常肯定的。我們有史料依據。
《民國連城縣誌》:“羅仙 徐志南順山坑人,不詳其名。仙生於宋咸熙間,所寓常在惠濟橋之廣福堂,堂在隔川水口迎恩橋側。迎恩橋即惠濟橋。年六十有二,乃如清流之盈山庵修煉。盈山即老人山,屬北里。是時猶未割隸清流。志蓋據割屬後言之。越數載,得道羽化,里人以眞身塑而祀之,表曰眞仙。每遇旱疫禱之,無不應者。隔川訪冊,羅仙山亨塍之羅屋坪人,生於唐文宗太和二年戊申,常居於惠濟橋之廣福堂,旋又寓虎忙嶺,餐霞飲露,結屋於此,織屨烹茶,以濟行人。歐陽仙題其亭有‘山高雲作榻,天近露為茶’句。蓋方外交也。年六旬有二,登銀屏山絕頂修煉。銀屏山,盈山別名。至五代隱帝乾祐二年,得道。順治閒,顯聖於鐘鼎寨退賊。遺蹟存仙居基址滴水巖聖筶山下岡坪四處。按南順山坑在南阪水口,地居金雞嶺東,距北鄉隔川之廣福堂尚遠。隔川訪冊詳志仙蹟,惟朝代生卒,與徐志不同,及攷府志,羅仙公太和閒生於連城。訪冊又不為無據,姑兩存之。”
這個南板水口在南順山坑,就是今天的席湖營區域的湖峰村上下山坑自然村,而南板水口,則是今天的羅地盤村。這基本可以肯定席湖區域包括南順山坑、李屋、南板水口、羅地盤,從水源流向上,當年是必然被劃入南團管理的。現在將這幾個區域劃入文亨,其實是歷史的回歸。
說回到團兵問題。宋以后,連城一地的鄉兵主要在三個地方,一個是下南三隘,一個是文亨平原,一個是席湖營。文亨平原區域接近縣城,比較富庶,明中葉之后宗族實力大漲,宗族力量把持這一區域,并不太聽調遣。所以歷代實踐之后,鄉兵主要在席湖營和下南三隘,建有隘寨和大營,這是后來這兩個區域形成村落的主要依據。
這就出現了一個供養問題,和指揮權歸屬問題。
誰指揮這些人?從哪里取得供養?
肯定一點,明代成立了北團寨巡檢司,其實是收了南北二團的兵,原本的北團和南團都轉成了編民團里,不再是軍事建置,這才會出現南團、北團、席湖團并列的情況,他們都不再歸屬軍方。這個北團巡檢司合并了連城的原有軍事組織,連城縣的縣令是名義上的“三軍總司令”,而巡檢司的長官應當是連城全縣實際的軍事實控人。
《嘉靖汀州府志》:“連城縣 本縣及儒學職員俱與長汀縣同,添設巡捕主簿一員弘治九年除革,北團寨巡檢司巡檢一員,陰陽學訓術一員,醫學訓科一員,僧會司僧會一員,道會司道會一員。”
巡檢司的長官從北團遷縣城,再遷廟前朗村,再遷新泉,這個過程是清晰的。但是他的“額設弓兵三十名”和超編部分的鄉兵,又如何取得供養呢?當然是就地采食。鄉兵駐扎的兩個主要地域,就是他們主要的采食之地,一個是下南三隘,一個是席湖團。
因此,在一個軍事長官的統治下,下南三隘(表正里)和席湖團合并成為表席里,也就理所當然了。
民國連城志中說到了“居民遷而糧籍未更”的原因,并用這個來解釋地名變更問題,這個在縣城周邊可能是對的,但在席湖營和下南三隘的“表席里”問題上是不對的。
《乾隆汀州府志》:“連城縣 知縣 典史 儒學教諭、訓導康熈四年裁二十二年復生員視長汀縣北團寨廵檢司廵檢 陰陽學 醫學。”
清代的征糧納賦,比從前更細致,對地方軍事的控制也更嚴,北團寨巡檢司這個未入流的小官也就慢慢淡出,人們就更說不清楚,為什么表正里要和席湖團合并。
綜上所述,表席里的存在,其實是為了供養連城一地的鄉兵,為連城一地的軍事提供后勤保障。側面說明,連城,或者直接說連城文亨一帶,是歷史上,或者說從古到今,戰略地位極為重要的區域。
文亨的經濟
記載這些東西的內容實在是很少。不過我們還是能從一些史料和講述中得到一些信息。
豆腐經濟
福建農業職業技術學院1942級蕭成棟在回憶錄中這樣寫:
“文亨有一條短的街道,街道兩旁的店鋪,十分破落舊陋,店里產品稀少,沒有一家成樣的店鋪,但是短短的街道,首尾都有兩三家豆腐店,豆腐店都賣水酒,還養豬。賣酒是主營業,豆腐干只是飲酒的佐料。豬養在店鋪里,所以店鋪很臟又有一股味道,除了農民喝酒水,一般人很少在店里留連。”
蕭成棟先生的講述非常形象,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進入現代之前的鄉村氣息,臟臟的,小小的,蕭條無人。但如果只能讀到這些,那說明是外人,而不是有生活經驗的客家人。
當年亨子堡的小街上有相當多的豆腐店,街頭街尾都有兩三家,你可能要疑問,街不是不長嗎,為什么豆腐店這么多?這不是惡性競爭嗎?
不是的,這是客家地區比較特殊的生存之道。當年無論是文亨還是席湖營區域,豆腐水酒店都很多,數量多得有些不可思議。
兩個因由。
通衢與古道
一是文亨是通衢。連城縣出來往南走,不管去上杭還是去龍巖,都要經過文亨。
“至上杭古道:出縣城向南,經姚坊、文亨、陂頭、煉寶塅,過席湖峽,經鯉江、隘門、白嶺,由隔口,經后鋪、莒溪、小莒、百魚嶺、余畬、蘭橋、赤竹嶺、呂坊、馬屻凹、桃坪至上杭,全 100 公里。
至龍巖古道:出縣城向南,經姚坊、文亨、陂頭、煉寶塅,過席湖峽,經鯉江、隘門、白嶺、隔口、邱地尾、樂地村、馬尾嶺、隘上、絲瓜凹、梅村頭,由涂潭過萬安至龍巖新羅,全程 110 公里。”
古人估計也是很早就發現這一點,所以在進行地名雅化時,用了文亨,這個“亨”字,本身就有通道的意思,古有“亨衢”之說。所以我們也可以把文亨看成水與道路的結合,文是河川,而亨是大直道。且是古老的大直道,今天從文陂到縣城,一條大直道,道路盡頭可以直接看到冠豸山清晰的全貌。
不但古道要經過這里,當年最早傳入的郵傳電報都會從這里走,更早的驛站系統也必然從這里通過。
《康熙連城縣志》
“田心鋪 南順里,去縣二十里。”
比如縣際官道從連城至上杭,如果走水路轉陸路,會是這樣的:縣前鋪——田心鋪——馬山鋪(民間稱官廳鋪)——王城鋪——車田鋪——新泉鋪——上杭牛坪鋪,全程75公里。
這個田心鋪,就在今天文亨田心。
到了近現代民國,連城也是文明著先鞭之地。
《民國連城縣誌》:“乃次第開闢連城轄內公路,邑城電報局同於是時成,主而電話附焉。於是連城,遂為交通之地矣。交通之路五。東曰連永路,連城通永安,自文亨站至老亭腰亦名棲霞亭,為四二公里,七八二輿梁,三十渡。以曲溪、留壠、姑田下堡、把隘四渡為長,皆以木。南東曰龍連路,連城通龍巖,自縣城經文亨、朋口、新泉,而至廟前,為五八公里,二一四輿梁,四十四渡。以新泉一渡為最長,築以士敏土八十公尺。次連城橋,舊名黃竹壠橋,今名玉堂橋,六十二公尺。文亨橋,五十一公尺,皆以木。”
1940年代的連城通路,出縣城南下必經文亨,橋多以木構,土敏土即水泥。
大市前
大市前,今天留存的一個老地名,在文亨鎮黃屋村。
什么是市?前市后朝,商周之前,中國就已經出現了的,最古老的都城建置。而后千百年,基本都在這個框架之中,但很多的城市因地制宜,根據安全和交易特點之類,分出城內市和城外市。連城就是這樣,不過開始的時候,連城是沒有城內市的,只有城外市,因為城池太小。古代的汀州府城,其實也一樣,只有城外市,不過府城合并縣城后加圍城墻了,就足夠大,城內市才和城外市一起興起。
黃屋村的前身,大市前,就是連城的城外市。
清代之前,各地都有墟,都是選擇平坦之處,進行貿易,交易者為近處的山民和居民以及各地行腳商販,連城縣城區域也一樣,不過是設在城外。但明末動亂,這些墟市受到毀滅性打擊。
《民國連城縣誌》:“聚落散處,乃各擇適中之地,以為有無交易之場,故有墟;耕販兼營,乃共懸確定之期,以為貿遷往來之約,故有日。清順治四年之亂,民盡流亡。至順治六年,知縣楊方盛,招撫離民,復開縣南集場,士民建偕樂亭紀之。七年,署縣王自成,移城外集場入城。赴者愈衆,此後城墟,均在城內正街,以二五八日為墟期。”
清末明初的動亂是可怕的,因為絕望的民眾與駐軍加上流民流寇一起“末世騷亂”,縣志記載中的順治六年招集流亡民眾的縣令楊方盛,就死于當年的動亂,而他剛剛試圖安撫順治四年的動亂。順治七年,代理縣令王自成,將城外市移入城中,同時收斂了他前任知縣楊方盛的尸骨。
連城方志的這一段我們可以得到幾個信息。
一個是縣市,在明代就有,上至多早不知道,可能宋代建縣之初,也可能南北團時代。
一個是按歷代慣例,放在縣南,也就是我們今天所知的“大市前”,也就是文亨鎮黃屋村。
一個是這個縣市在明末入清時因為動亂,毀滅了,順治六年,重開,重開的地方仍然是原地,即黃屋村。
一個是順治七年,代理縣令王自成,把這個城外市移入了連城縣城,從此再沒有移出過。
一個是連城的縣市當年是十日三墟,二五八。
黃屋村的這個“大市”,位置在文亨諸村的中間部位,同時有利于朋口方向上來人進入交易,但遠離縣城,我們這便發現了與紅門墟的地理位置設置非常像的邏輯,就是遠離駐軍、官府勢力,這種設置其實是作為行政長官對屬下兵和吏的深刻了解,唯有這樣才能取信于民,不然你去交易相當于“送貨上門”,次次被搶個精光,誰傻啊?
《民國連城縣誌》:“七年庚寅,署令王自成移城外集埸於城內,嚴制兵丁,無得騷擾。”
這一段話,足以證明,平時兵丁們的狀態。
為什么行政長官要保護這個地方呢?因為文亨這個地方實在離連城太近了,而別的地方實在離連城太遠了,所以行政辦公費用多半是要出在這個平原之地的,可以科求太過,但不能亂。
另一面,就能看出為何亨子堡一帶必然要形成巨型宗族,唯有巨大型宗族,才能與可怕的兵掠匪奪進行對抗。這其實是小民的無奈,也是弱者必然聯盟的生存策略。
豆腐配酒
通衢古道邊,縣市的繁榮,所以在古代最好的居民營生是一邊種點田,交租納糧的同時,開一個豆腐店,由于人流量巨大,所以,吃豆腐喝水酒的人非常多,這個流量帶來的錢是可觀的,但是這仍然不是他們賺錢的主要方式。
在蕭先生的回憶錄中提到了“豬養在店鋪里,所以店鋪很臟又有一股味道”,豆腐賺的錢是不多的,賺得多生意就一般,所以呢,關鍵在豆腐渣,巨大數量的豆腐渣會剩余下來,居民用來養豬,這些豬才是居民的生計依托。所以豆腐不賺錢,豆渣養豬賺錢,這也正是為何蕭先生他們當年看到居民“竟然”不講究,在店后養豬的原因。
而豆腐配酒為何是一種客家山區經濟的標準配置呢?
因為文亨或者席湖都是處于大通道之上,南下北上西來東進的人們,或者挑擔或者行販,或者貿布,或者賣紙,他們大多數都是貧苦的勞動者,行走江湖只是為了讓家中老少多吃一口飯。因此這些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是吃不起肉的,但是挑擔行旅,是重體力輸出的活計,不吃肉,很快就傷身。所以一定要有替代,那最便宜的替代是什么?
是的,豆腐。這是最廉價的植物蛋白。
米酒和豆腐,想必是在從閩西群山中行走了數日之后,最能安慰靈魂的事物。
我的祖母姓吳,延陵堂吳氏。
我們的祖上,是明代中葉,大約弘治年間,從席湖營遷到長汀涂坊的河甫村,我們的傳統中仍然最愛米酒與豆腐,春節無所有,唯豆腐與酒待客,于是就會一直喝一直喝一直吃一直吃,直到“豆腐沒鹽,酒太淡”。
我有一次和一個安徽朋友說起這個諺語,他大笑,直言他們家鄉也有這個吃法,但有點損人,說是“豆腐就酒,不如喂狗”。
另一個中原朋友則說“豆腐配酒,越喝越有”。
大體就能想象,中國人,其實都愛豆腐。但中國人中,最愛豆腐與酒的,可能還得是開拓南部叢林的客家人,他們在對豆腐與酒的迷戀中,將最蠻野的丘陵變成了華夏腹心家園。
贊美豆腐與酒。
池塘經濟
蕭成棟先生的回憶錄中還記載著:“時隔半世紀,特別在這改革開放的20年里,文亨該發生巨變了,那些祠堂,都成為工廠倉庫或工廠車間,街道兩旁盡是商店,百貨大樓算是最成樣的店鋪,石頭的街道和村道,成為水泥路,街道也初具規模,文亨是現代新鄉鎮,那些池塘都利用做了真正的魚場,恩蓋山不再是光禿禿的山了,底下是茂密的林木,山頂上是建筑群,不是新村就是企業,文亨今非昔比,樣子變化得令人刮目相看了。”
文亨的平田當然不會很多水塘,這些水塘大多在小山丘上或者山腰上,成因就很多了,我們不管地理地質的,只說用途。
最早的用途是扎寨結堡,內有水源,不怕圍困。后來的用途是天干地旱地引為灌溉。再后來的用途是養魚,作為魚場。
我們可以從這些變化中觀望到連城城關周邊的變化,真正可謂,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慈菇塘
池塘大多數沒有名字,但連城的池塘很多是有名字的,比如慈菇塘,當地人誤稱為池姑堂的小地名。
龍岡一帶,今天的龍崗、竹崗兩村的西部邊緣,古代有一個大塘,你可以認為是半人工半自然形成的位置不高比較安全的堰塞湖,水不深,水域還寬,其中生長大量的慈菇。
什么是慈菇?連城特產。
慈菇是連城古往今來極為重要的特產之一,戰亂時,人們很多要靠這個活命。
慈菇果實為微黃,球莖呈青白色,外形如垂卵,呈長圓形,頂芽肥大,表皮有環節。球莖富含淀粉、蛋白質、糖類、無機鹽、維生素B、C及胰蛋白酶等多種營養成份。鄉民發現這個東西除了果腹還有有消炎解毒、生津潤肺、補益中氣之功,所以格外愛它,親昵稱之為“蔬卵”。
鄉人還發現,但凡有慈菇種植的池塘水質都很好。也就是說蔬卵是一種凈水植物,能對重金屬具有較強的吸附作用。要知道山居最怕的就是看起來清澈見底的水,其實喝了會“短命”。
故而池塘中多植慈菇的好處是顯然的,長命菜配合長命水,如果遇上世道好,長壽可期。
不過慈菇再好,再能吸附,如果在重度污染的土地與水質中,也一樣要做吸塵器,這不是慈菇的問題,而是整體環境的問題,吾民須愛吾土,才能說安全問題。
故而這些年連城的鄉親吃蔬卵,外皮越削越多,這是對的,因為重金屬如果有殘留,基本是在外皮部分和頂芽部分,二者去掉就好。
我總結了一下吃慈菇的好處。大體是滋陰養肺,調理心臟律動,增強免疫力,增加利尿化水能力,提高新陳代謝,富含秋水仙堿,生食有些微毒,但熟食可以消腫瘤。
《民國連城縣誌》:“慈姑俗呼蔬卵。”
很多方志認為慈姑在連城歷史只有一百多年,這是完全錯誤的,慈姑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明代中前期,甚至更早,畢竟,此物隨水而生,一陣大風也能讓她播散四方,而大多數的氣候變化都無法殺死她。
同樣是連城縣志,各位可以自行判斷。《民國連城縣誌》:“侯值有會省之行,曾未兩月,市民羅三妹、隔川陳文章、上琴馬東山、徐姑塘羅七、分水鋪大和尚等,相繼作亂,邑中大震。侯迴車,悉平之。繼而張璉之黨羅袍、楊舜、賴賜等,復由上杭突入連界,侯遣人諭以禍福,復行間以離其腹心,賴賜降,舜袍亦就擒。”
這是明嘉靖年間的事情,也記載于《乾隆汀州府志》,其中的“徐姑塘”多半是慈姑塘,因為客家方言發音基本一樣。
這是荒年救命的東西,民間也稱為“救荒本草”,我年前出于好奇,買了十多粒,放在魚缸之中,已經長成了一大片水上森林。
很多人可能以為這種澤瀉科植物是外來物種,我直覺是本地自生的,不過鄉人可能追求某些良種的高產,引入了比如廣東種,這固然是好事。不過最好也給我們自己的土著品種也留一些空間,畢竟,那些品種在我們這里適應了可能千年,更明白我們這里氣候的變化,人民的需求。
此物慈悲,代表土地也代表母親,曾拯救過我們的先人,宜大種,宜多種。
池塘、小水庫與渠道
從古代開始,我們的先人就已經開了陂壩的修建。
《民國連城縣誌》:
“水利志附橋梁盡力溝洫,禹功,遠矣,溝遂漸湮,乃穿鑿渠塘井陂,以資灌漑,引涇決漳,秦魏以富,蜀釃二江,成都用饒,吳穿渠江,湖財賦甲天下,皆百世之利也。連城,山隴高下,大溪小澗,壅之為陂,疏之為圳,民食攸資所在皆是。杜志。據舊志:有南團六陂,北團六陂,席湖團三陂,姑田團五陂,河源下里七陂之名。
曰龍爪陂,縣東南,灌在城田二千頃,官設陂夫守之,元時建。清一統志:連城二十五陂,皆官設,陂夫守之,隨時修治。
王城陂,縣南法界庵下。
官陂,縣南南順里班竹。
彭坊陂,縣東北教場背。元時建。
石陂,縣北黃公橋下。
大田陂,縣西南順里林坊水口山。所謂南團六陂也。
石航陂,黃屋山下。
巖陂,上江坊。
夾石陂,徐坊。
蘇坑陂,北山庵下。
中陂,溪源。
大田陂,呂屋巖。徐志稱揭坊。以上北安里。所謂北團六陂也。
官田陂,劉家車。
陳張陂,李岡。
大洋陂,席湖營。以上表席里。所謂席湖團三陂也。
吳公陂,姑田郭坑。徐志稱馬面坑。
店前陂,姑田。
吳地陂,姑田豐頭。
隔畬陂,姑田龍坑。所謂姑田團五陂也。杜志原缺一。
在安陂,隔畬口。
丘坊陂,車田尾。
大分陂,赤嶺尾。
嶺背陂,河源李坊村。
余坊陂,余坊尾。
隔下陂,余坊陂之上。據徐志補。所謂河源下里七陂也。皆在河源里。杜志原缺二,徐志補一,仍缺一。
又水圳陂,縣南南順里,灌田千餘頃。正統間漂決。弘治間縣丞萬貫修之,通水利於民。載杜志。
西陂,北門外黃公橋。
牛陂,郭坑口。
沙水陂,即沙水池。
新陂,璧西。
過路陂,魏坊。載徐志。
其未及載者,縣北有:
荷樹陂、火燒塅陂,皆大坪坊。
石固城陂,山下。
縣南有:
福緣陂、樓角陂、馮屋洋陂、官崇陂、寺前墟陂、石墩陂皆亨子堡。
經堂陂,亨子堡,近廢。
馬鈴圳陂、竹頭陂、鴨釧陂、牛欄潭陂、鷺鷥陂、上洋塅陂、峽溪陂,皆席湖營。
蓮花陂、食水陂、鴨橑前陂、宅潭陂,皆莒溪。
三池塘陂、永隆橋陂、水尾陂、汲潭陂、上車坪陂,皆璧洲。
林塘陂、雙陂,皆溫坊。
石隔陂、烏石背陂、石橋下陂,皆上莒溪。
車頭下陂、石埔前陂、雷公塘陂,皆朋口。
橋頭坑陂、坡下陂、車田陂,皆梁屋山。
大陂、獅子潭陂、鄧家坊陂、嶺下洋田陂,皆楊家坊。
楊梅灘陂、新泉角陂、井陂、朗村老鴉陂、半夜灌陂、大橋下陂、中心壩陂、作福坪陂、窟潭陂,皆朗村。
長陂、亭陂,朗村。
石磜陂、林田陂、新路亭陂、張坑溪陂,皆芷溪。
上官陂、下官陂、老虎伸腰橋陂、上洋前陂、下洋前陂、三角陂、山門陂,皆豐頭。
縣西有:
石磴陂、大陂,皆林坊。
大草陂、石馬陂、坑山口老陂、車碓頭新陂、上魯陂、下魯陂、湖俚陂,皆隔口田。
以上皆據采訪冊補載。”
這些陂壩和水塘,最大限度的利用了山坑水流,讓山坑田也能成為水田,提高產量。
1951年開始,文亨民眾為發展農業生產,先后修建大小水庫18座,最大的是大石巖水庫,容量為755萬立方米,渠道8條總長67500米,用于滿足農田的灌溉需要。
其中慈姑塘所在的龍崗,仍然能看出當年大塘的特征。
“龍崗村 全村是傳統農業村,主要大面積種植水稻,烤煙和紅心地瓜,還種有小面積的葡萄和油桃楊梅等果園,且積極發展以連城白鶩鴨和漁業為主的養殖業,全村有小型養殖水庫十余座。”
這些小型養殖水庫,其實就是當年人們稱之為塘的事物,也有一些志書上表述為“山蕩”,就是雁蕩山的那個“蕩”。
蕭成棟先生的回憶,與史志的記載,與我們所知的現狀,是完全可以呼應起來的。連城地方的池塘與水庫很多,水資源也豐富,因地制宜發展池塘經濟,是完全合乎傳統與現實的。
窯冶經濟
基本連城李屋的瓷廠,不用讀方志,很多人也知道。
《康熙連城縣志》:“窯冶 瓦缸盤碟窯四座 南順、姑田里。”
但李屋其實當年是在要道之上。
金雞嶺與溏汛
李屋,是當年朋口、文亨往永安、小陶、雙洋去的主要道路,因為主要,所以設有塘汛。塘汛是明清時代的關卡,功能是盤查不法和警報。
《民國連城縣誌》:“童能元先生《山川考》曰:‘羅列邑前為望山者亦源五磜,迢遞而南,東向至岡上,自此而席湖隔,而紅門凹,旁分一支為天馬山,其幹則歷蔣坊,入湯頭,脈絡分明,有條不紊,可據為西南山脈入東北之鐵證。’又曰:‘有山稜層疊秀,橫亙十餘里者,為金雞山,山開數面,向北朝邑,山半為嶺,巔有塘汛,乃朋口往小陶之道,嶺下之鄉曰陳地。由陳地而東行者,曰大地隔,曰魏地,曰布地,承中出者,曰冠豸。’”
今天陳地仍能在山深線(山海關至深圳)上找到,就叫陳地村,而大地隔,則可以在長深高速(長春至深圳)邊上找到,叫大地村。
金雞嶺,則是少年時代我們去永安和福州的必經之路。一臺破舊的老客車,在高聳入云宵的大山嶺前,喘著粗氣,而山道則極盡盤回之能事,再望崇嶺,未曾及半,險峻與蠻野,讓行旅之人,苦不堪言。
故而我們一直都非常熟悉這個地名,連帶李屋瓷廠。所以當這位老朋友再次出現在史冊中時,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同時我赫然發現她居然是連城的一處重要名勝,金雞朝旭,海拔983米。
《嘉靖汀州府志》:“金雞山 在縣南表席里,其山峻拔。舊傳嘗有人到山,見一庵 ,有金雞飛鳴于花瓶之上,因寄宿庵中,曉覺不見庵所,因以得名。”
“金雞朝旭”乃連城八景之一。為何?因為連城東西部山高,河川南北向,故而在縣城如果要看日出看云海,東邊的玳瑁山脈總是很多辦法阻止你,等你看到,已經不再是旭日。故而金雞山是觀日勝地,古人常前往登臨。又因為名勝,所以歷代都有人留下詩句。
最出色的是明人詩句:“嵯峨絳幘映朝陽,五采蒙茸拂曙光。開辟于今千萬載,幾聲迎日出扶桑。”明代前葉的人們,觀察古今時空,氣魄宏大。
李屋與瓷廠
李屋作為鄉的建置,可以肯定是因為瓷廠。不然李屋的人口和土地面積是不太能達到鄉的標準的。
1987年時候,有自然村11個,一共有3個行政村,鄉境42.30平方公里,全縣最小,人口則2000 人,平均每平方公里47人,耕地3024畝,平田極少,所以居民人均田畝雖多,人均近兩畝,產量卻不高,太高冷。
李屋東鄰曲溪,南面西北西南接文亨。所以歷史上李屋先是歸姑田里的,1949年之后,與曲溪合并成李曲鄉,1959年劃出獨立為陶瓷公社。1961年改名為連城瓷廠,級別等同公社,由瓷廠統一領導境內的職工和農民,但經濟上則分工業與農業兩種方式進行獨立核算。
1985年11月撤銷連城瓷廠,成立李屋鄉,鄉政府駐地為李屋坑。
再后來就李屋鄉并入文亨鎮。
李屋境內瓷土資源豐富,土質純凈潔白,是制作高級瓷器的理想原料,可與福建的德化、江西的景德鎮相媲美。
1952年籌建的李屋瓷廠,至70年代廠房擴大,占地達1.6萬平方米,職工近 400 人,在當地居民中占比近半。
前期手工,后期實現機械化,頂峰時期產品花色超過100種,年產瓷器數量達250余萬件。
60年代中期開始出口,產品銷往加拿大、英國、西德、東南亞、中東和東歐等13個地區和國家。1970年代之后,中美恢復正常邦交,1980年,李屋瓷廠產品開始銷往美國,按出口需求生產有92頭成套西餐用具,直至1990年代。
連城瓷
我很早就知道連城的瓷器,不過是比較遲才知道當地產有瓷土。可以這樣說玳瑁山其實算是一座規模巨大的瓷土山。所以在南順里(文亨)與姑田里(姑田、曲溪)之間的大山兩面,水流三江,瓷土豐沛。連城境內也不止一處瓷土礦,而是分布比較廣。
文亨也有窯,就在席湖營,現在的大石巖水庫區域,在淹水之前,是有瓷土礦和窯廠的,今天水庫邊的山壁之上,仍然能拾到大量的瓷片。當然最大的瓷窯,當然是在李屋。李屋的連城瓷廠在特殊年份燒制了大量的“文革瓷”,在收藏界頗有名聲。連城瓷廠在民間,是稱李屋瓷廠的。
《嘉靖汀州府志》:“【連城縣】窯四座。瓦缸甕器窯二座,在本縣南順里,瓦碗碟窯二座,在本縣姑田里。”
明清以來的連城窯治,基本就是在文亨和姑田。今天李屋由姑田里歸文亨,所以府志中說的那些窯今天大半都在文亨了。
連城的官窯和民窯從宋代開始就有大量生產,從以上古代窯址的分布能看出窯燒的數量巨大。
廟前、新泉、李屋、朋口、隔川、塘前都曾有窯址,生產的瓷器,基本是具有地域特色。連城從瓷土分布和窯址遺留上看,整個縣城除了都是大兵營之外,還是一個大瓷窯。
多大呢?由于縣志在這一方面有缺失。我們只能從側面尋找。
《嘉靖汀州府志》:“卷四 課鈔 長汀縣 窯冶鈔 四十三錠六百一十文。寧化縣 窯冶課鈔 一十二錠四貫五佰七十文。上杭縣 窯冶課鈔 一錠二貫六百九十二文。武平縣 無。清流縣 無。連城縣 窯冶課鈔 三十五錠二貫六十文。歸化縣 無。永定縣 無。”
長汀是汀州府所在,人口數量大,需求也大,四十三錠六百一十文。連城僅次于長汀,三十五錠二貫六十文。
寧化是建縣很久的縣,需求大不奇怪,但只有連城的三分之一。上杭只有連城的三十分之一,武平清流歸化永定,則沒有這一項收入。
說明兩點一是可能瓷土礦稀缺,一是可能人口少需求少。但都能證明,自宋以來,連城的瓷器燒制工業,數量巨大,很早就已經是當地的支柱產業。
今天,我們在連城縣博物館仍然能看到出土于朋口張家營的宋代醬釉瓷器和青釉瓷器,同時能看到幾乎每個鄉鎮都有出土明清時代的白、青瓷。
可謂千年連城瓷。
文亨人物
羅謝周,一向來是文亨大姓。羅謝則更是連城大姓,明清兩代宗族發展之后,連城這些大宗的讀書人得到宗族供養,數量更是勃發。
其實哪兒都一樣,但凡愿意培養,有人鼓勵,讀書閱讀,其實是會成為一種家族傳統的,謝氏一族在連城可能是讀書種子的典型。比如在冠豸山上的謝氏書院東山草堂,是以淝水之戰的主角,“東山謝安石”晉代名臣謝安作為標桿的,“小兒輩已破賊曹”,想必已經家喻戶曉。
連城南部文亨一帶,比較有名的是謝氏的謝文寶一系。
《民國連城縣誌》:“坊 曰世科 縣前為舉人謝文寶、謝讓立。”這是明代立的功名牌坊,用于表彰謝氏讀書人多,世代科第有人。
《民國連城縣誌》:“連城縣志 卷第二十四 文苑列傳 謝文寶,潛心經學,領景泰庚午鄉薦,授浙江於潛訓導,遷玉山教諭,以疾辭歸。子饘,弘治乙卯應天鄉榜。(徐志文學)”
明末文亨謝氏中比較出名的是謝汝弼,做過建昌王世子的老師,因而建昌王送了一塊“王國承恩”的匾,意思是建昌王封國承受了謝汝弼的師恩。
《民國連城縣誌》:“謝汝弼 田心人。明末增生,經學道行卓著一時,建昌王使使詣廬,請課其子,賚金額文曰:王國承恩。(采訪冊)”
除了謝氏,文亨羅氏也是大姓大宗。
讀書了去做官的也不少。《民國連城縣誌》:“羅樹生 文亨,福建順昌縣縣長。”
但是看起來羅氏讀書人也多,但出仕的想法少得多。
《民國連城縣誌》“羅培廉 字孝舫,敦厚端方,家貧,隨父就學,弱冠餼于庠。光緒丁酉歲貢,館文亨二十餘年,循循善誘。居距城東十五里之楮嶺下,建戶讀書,足不履城市者,又二十餘年。邑令張焯奎稔其品學,舉報孝廉,使其門人敦勸應舉,力辭。書法端莊,著詩文頗富,因匪散佚無存。”
不是不會讀書,也不是不想讀書,但羅氏主要是從商,這可能與族內競爭,以及人口密度,以及傳統影響有關。
比如羅天麟的影響,連城歷代行政長官對羅氏都是又怕又忌,又用又防,這種奇怪的心態,完全可以想象。所以羅氏想必也都知道,不能只走一條讀書出仕的道路,雞蛋不能全放一個籃子里,只要能走得通的道路,都是好路。所以很多人只是安靜做一個善良的農民,就很滿足。
《民國連城縣誌》:“羅長齡 字祝夫,文亨人。幼孤,業農,精武術,而秉性和平,敦睦宗族,能忍讓,有善人風。子宗華,字耀西,業商,純厚有父風,睦鄉里,敬祖先,造橋亭,修道路,見義樂為。生四子,長乃昌三燿元四湘元,先後從學,皆知名。”
羅氏在閩西武力值超群是人所周知,但羅氏在閩西也一向比較淡定。可是你想著安靜做個農人,亂世卻頻繁,在一個地方繁衍,族滅的風險是很大的。所以農耕社會的王朝更迭周期率的存在,是不允許一個家族在一個地方長久安寧呆下去,要在各地播散種子才能確保血脈DNA的安全,所以羅氏特征是子孫四下遷移。
這其實就是羅氏在汀州在閩西的第一特征,就是四下開花,開枝散葉。今天福建廣東無數姓羅的,大多都是這種情境下流散開的。
比如武夷山羅氏的一支,就是從亨子堡遷來。
《民國崇安縣新志》:“羅 清代中葉,羅良嵩由連城亨子堡遷崇安,其家族散處於三姑、五夫至大將。”
為什么遷?因為農業發展了,土地需要勞力,而勞力需要更多土地,這種無解之題,會必然導致人口密度在區域之內爆炸。所以農業耕作產生的壓力,才是遷徙的主要內驅力。這種情況在閩西很普遍,今天順昌、武夷山、浙南麗水遷去的閩西客家人,或者今天臺灣的客家人,南洋的客家人,基本都是在這種壓力之下產生的遷移。
在這種情境之下,得說幾個比較典型的文亨人。
第一個是羅炤致。
《民國連城縣志》:“樂善好施坊三 一亨子堡為羅炤致立。”
《民國連城縣誌》:“羅炤致 字德馴,文亨人。幼貧,隨二伯父往湖南廣西,遂在桂林貿易。靈川縣所屬之大榕江,行人苦渉,因捐資置義渡焉,于文昌門外將軍橋建築路亭,修桂林福建會館,捐店八間,年租千元以為香火,嗣經同鄉提為辦學基金,于鄉捐租千桶,為貧童義學,捐租五百桶為散給孤糧佈施棺木之費,捐卯金租五百桶,現移為本鄉興辦小學基金。光緒間,旌獎樂善好施建坊。”
古代汀州與各地存在貿易,比如紙、布、刻書,所以汀連二縣的人們往往走到很遠的地方去做貿易,最遠的甚至到印尼去。這就產生了書信需求,沒有官辦郵政為民間服務,因此民間自己產生了一種郵政服務,走信客。就是一邊做行販一邊提供替遠行的人與家鄉往來帶書信的服務。羅炤致父子兩代人,就是從做走信客開始的。
羅炤致在做走信客的過程中,學會了觀察各地貨物行情,這給他后來在衡陽錢莊做學徒能觀察入微、迅速上位,是有直接關聯的。
羅炤致與當地厘金局的長官張氏父子成為知交,并得到張氏的贊助,在桂林開啟了他的錢莊事業,即是桂林金融史上有名的羅氏義昌號。清中后期的桂林是西南重鎮,福建商人很多,在最鼎盛時,羅炤致牽頭興建了桂林福建會館,從光緒間,1850年代后開始,這個會館大約維持了一百年,到1950年代才滅失,今天桂林市博前的石獅子,據說就是福建會館最后的遺留,當年的福建會館與馬君武先生故居比鄰,今天已經完全不可復尋。
羅炤致在連城城關置地建有羅氏宗祠一畝莊,即東街社區的吳家巷。祠堂占地其實半畝,意思人生在世,一畝已經足以過日子。還在坑子堡也置有產業,建有十三井十八廳的念德堂,內設學堂,為族人提供免費的啟蒙教育。
羅炤致的傳奇,其實是羅氏性格的典型表現,又或者說是文亨一地的典型地方性格表現。
第二個是周仰云。
和羅炤致很像,但時代差比較大,或者我覺得更具有文亨性格之代表性。
周仰云出生于1885年,去世于1964年。文亨周屋村人。
在文亨,周氏雖然沒有羅氏那么大的宗族,但也算是比較大的族群。
《民國連城縣志》:“金雞山水經周屋水口羅星下。據采訪冊,羅星在天后宮背,有土阜隆起,由田中直抵后山,前人栽種樹木為周羅二姓分界處。”可見得周氏與羅氏力量相去不遠,方可得某種平衡。
家中貧困,周仰云前往周氏祖地姑田里永豐街做紙莊學徒,出師后,被“廣隆昌紙莊”派往潮州,負責推銷手工土紙。
周在潮汕發現了商機,他白天為“廣隆昌”紙行工作,晚上自行用姑田粉連紙加工卷煙,積累了資本。
此后數十年,周仰云從紙業跨界染料、香煙,虧過大錢,坐過大牢,但始終能崛起。1930年代,周仰云的公司成為了東南亞從事煙草行業的大公司。中國抗日戰爭爆發后,周氏以每月資助一萬銀元的方式資助祖國抗戰,這招來了泰國政府的忌恨,1942年,泰國政府將周氏驅離泰國,同時將周氏名下的廣福煙草公司收歸國有。1944年日軍戰領泰國,將周氏在泰國的財產全部據為所有。
由于排華,周仰云在泰國無法生存,只能前往新加坡,再往香港寓居。
周仰云在香港寓居時期(1942年-1964年),先后在開辦了“廣誠昌紙行”、“華昌紙行”、“南連昌”,在長汀開辦“廣華昌紙行”。這為閩西在戰后恢復提供了很重要的海外渠道,這些紙行,一直開到了家鄉紙業因某些原因凋敝為止。我想以周仰云當時的財富,其實是不必要再開設紙行了的,但我想,他也應該知道,他的家鄉人除了做紙并無別的營生,他能幫的也只有這些。
周仰云在連城所做的其實不止這些。
民國27年,也就是1938年之后,連城名士鄧光瀛和李云霄認為救國圖存唯有教育,故而倡議創辦“連城縣私立明恥初級中學”。
什么是明恥?
《左傳》中如此記載:“明恥教戰,求殺敵也。”
在這個時間,在這個節點,將學校命名為“明恥”,連城人的固執與血性可見一斑。
當時周仰云僑居泰國,鄉人素知他的愛國情懷,于是由周仰云長子周蔚文陪同李云霄攜鄧光瀛先生之函,前往香港與周仰云會面,商議辦校之事。
周仰云先生復函,“愿獨資興辦。”
鏗鏘鐵血,正是連城風骨。
周氏在日軍進逼東南亞,銀根收緊的困境中仍傾全力,匯銀10萬元,交李云霄辦存入中國銀行長汀辦事處。再匯銀3萬,興建校舍。于是就在今天連城縣城東臺山,也就是連城一中所在,建成校園總面積3000平方米,教室8間,辦公室2間,平房教室3間,實驗室、禮堂各1座,教師宿舍1排,建筑面積1200多平方米。
連城縣私立明恥初級中學的校主周仰云,校董李云霄,校長鄧光瀛。風云際會,故名士流芳。
1939年春,明恥中學開始首次招收學生,到1949年春,明恥中學一共教育過學生5000人。而這十年間,明恥中學的所有經費都由周氏獨支。1951年春,明恥中學與縣立中學合并,即為今天的連城縣第一中學。
“明恥”這個名字,如果讓很多人不舒服,那是時候學點文化了。這個名字里有一個時代的中國人鐵血救國的抉擇,是文亨血性飛揚四海的明證。
除了明恥中學,周氏還贊助了文亨周屋村仰云小學、姑田下堡進化小學、姑田院莊小學、北團文山小學“仰云教室”、隔川小學“仰云樓”、林坊村金山小學“仰云教室”。錢當然是好東西,當文亨人用它來實現人生價值的時候,這東西就是閃著光的。
當然,我最熟知的周氏事跡其實是他贊助了1939年版鄧光瀛先生主持編修的《連城縣志》,現在翻看長汀連城兩縣的民國方志,不由得贊嘆鄧先生眼光真是獨到,不然為何只找周仰云先生,其實他們應當是相知的,涵件未到便知周氏必獨資助學,因為他們都是固執得出奇的連城人。
1964年,周仰云在港逝世,終年79歲。
項南先生曾專門為周仰云先生誕辰110年題詞,而連城一中校園內據說也安放了周仰云先生雕像,可惜無緣一見。
《民國連城縣誌》:“處州府通判李榆墓 白嶺。”
《乾隆汀州府志》:“教諭吳文旭墓 在席湖營。”
《民國連城縣誌》:“教諭謝文寶墓 田心。”
連城人是不嫌家鄉簡陋的,同前人一樣,如童慶炳先生,也都歸葬家山。周先生去世時,是不是也想過呢?
最后借王震先生在席湖營寫下的兩句話,安慰一下能歸來,不能歸來的這些人杰:
“西天非遠有普渡航,南海可通在方寸地。”
文亨的土地與閩西一般無二,會生長番薯、紅皮花生,能喂養白鴨,平常就養一些再平凡不過的鄉土讀書人,風云涌動時,偶爾也生英雄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