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匠昨兒夜里咽氣啦！

雞叫三遍時分，李嬸抖著篩糠的手推開棺材鋪的破木門。

晨光里，王木匠直挺挺躺在剛打好的柏木棺材里，右手攥著鑿子，左手還攥著把鋸末子。

最邪性的是棺材底板有個碗口大的窟窿，正對著他心口窩。

那日晌午，王木匠蹲在趙屠夫案板前啃豬骨頭。

油星子濺在青石板上，趙屠夫磨著刀說："王老哥，村西劉寡婦托你打壽棺，這單生意接不得。

王木匠嘬著骨髓搖頭："晦氣歸晦氣，總比喝西北風強。

他抹著嘴角的油花，渾然不知這單活計會要了他的老命。

王木匠的棺材鋪在村頭老槐樹下，門面歪著半片青瓦，里頭堆的木頭比鎮上的棺材還多。

都說他打的棺材能鎮邪，其實是他膽子比針眼還小。

上回給李員外打棺材，半夜聽見貓叫都嚇得尿了褲子。

這日黃昏，王木匠在劉寡婦家量尺寸。

劉寡婦穿一身素白旗袍，眼睛腫得像熟透的桃子。

她指著西墻："就照這個尺寸打，要柏木的。

王木匠應著，手心直冒汗。

量到棺底時，他忽然聽見堂屋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黑無常老爺的印信可蓋好了？

"蓋好了蓋好了，這婦人陽壽本該盡在今年端午，偏生用邪術續了三年。

"陰司的規矩不能壞，這棺材底得釘七根桃木釘。

"你且瞧仔細了，棺頭朝北，棺尾朝陰，這可是要……"

王木匠渾身汗毛倒豎，貼著墻根挪到堂屋門縫邊。

就著暮色，他看見兩個穿黑袍的侏儒蹲在門檻上，頭頂各頂半截蠟燭。

燭淚滴滴答答落在青磚上，凝成血紅的痂。

王木匠屏住呼吸，聽見自己心跳震得耳膜發疼。

那倆小鬼忽然轉頭朝門縫望來，他差點嚇暈過去。

幸好這時劉寡婦端著茶盤出來，小鬼化作兩縷青煙鉆進墻縫。

王木匠踉蹌著逃回棺材鋪，連夜趕工打棺材。

且說村東頭李嬸家的大黑驢這日又尥蹶子，踢翻了曬在籬笆上的蕎麥面。

趙屠夫追了二里地才逮住偷油的小獾子。

這些個閑事暫且不提，單說王木匠打棺材這夜，油燈爆了個燈花。

鑿子鑿到棺底時，王木匠忽然想起小鬼說的"七根桃木釘"。

他摸出枕頭底下壓著的桃符，手卻抖得釘不準卯眼。

月光從瓦縫漏進來，照得滿屋木紋都像鬼畫符。

王木匠一咬牙，抄起鑿子就在棺底掏了個洞。

三日后雞叫時分，李嬸來尋王木匠修門框。

推開店門就瞧見那駭人場景：王木匠躺在棺材里，鑿子扎在心口，身下棺材底板的大洞正對著心口。

最離奇的是，棺材里飄出股子桃木香，混著血腥氣直往人鼻子里鉆。

趙屠夫聞訊趕來，盯著棺材底板直抽冷氣："這老東西！

定是破了陰棺陽用的忌諱！

原來二十年前，王木匠給自己打壽棺時，偷偷在棺頭刻了只睜眼饕餮。

老輩人說，棺頭刻神獸能鎮邪，卻不知饕餮睜眼是要吃主人家陽壽的。

劉寡婦跪在棺材前哭得昏天黑地，原來她早知自己命不久矣，用邪術續命只為等遠行的兒子。

那七根桃木釘本是要釘住她的三魂，卻讓王木匠誤打誤撞破了局。

如今王木匠替劉寡婦擋了劫，自己卻成了棺中鬼。

入殮那日，八個后生抬棺上山。

棺材輕得邪乎，里頭卻傳出咚咚的敲打聲。

有人說是王木匠在陰間打棺材，有人說是劉寡婦來索命。

只有趙屠夫蹲在墳頭抽煙袋，嘟囔著："這老榆木腦袋，褲襠里揣算盤——盡是餿主意。

"這棺材底有蹊蹺！

破曉時分，村口老槐樹下來了個邋遢道士。

他左手拎著酒葫蘆，右手攥著半截桃木劍，劍穗上墜著個銅鈴鐺，走起路來叮當作響。

趙屠夫剛宰完豬，見那道士用劍尖挑開王木匠棺材板的窟窿，突然踉蹌著后退三步，酒葫蘆摔個粉碎。

且說這日晌午，李嬸家的大黑驢又尥蹶子踢翻了曬在籬笆上的蕎麥面。

村東頭張瞎子坐在磨盤上唱酸曲，調子拐了十八道彎。

這些個閑事暫且不提，單說那道士盯著棺材底的桃木屑，突然扯開嗓門大喊："饕餮睜眼吞陽壽，陰符鎮棺斷魂橋！

二十年前那個雨夜，王木匠給鎮東頭的周老爺打壽棺。

油燈忽明忽暗，他鑿刻棺頭時不小心讓饕餮紋睜開了眼。

周老爺入棺那日，棺材里傳出咚咚的敲打聲，嚇得抬棺的八個后生摔了棺材。

后來人們都說，那棺材里鎮著周老爺年輕時害死的狐仙。

"這是陰陽倒轉局。

道士從懷里掏出個羅盤，指針竟在棺材上方滴溜溜打轉，"棺頭刻饕餮本為鎮邪，睜眼卻成了引魂燈。

劉寡婦續命用的不是邪術，是城隍爺案頭偷來的往生符！

趙屠夫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

劉寡婦跪在村口土地廟，額頭磕出血來求往生符。

當時守廟的老道士嘆著氣說："陽壽未盡強續命，是要折福的。

劉寡婦卻從懷里掏出個玉鎖，說是給城隍爺的供品。

十年前八月十五，劉寡婦的男人在河里撈出個玉鎖。

那鎖頭刻著鐘馗像，背面寫著"陰司借道"。

當晚就有黑無常托夢，說玉鎖是城隍爺的信物，能改生死簿。

男人貪財，把玉鎖藏進棺材板夾層，結果第二天就淹死在撈玉鎖的那段河里。

"王木匠掏的這個洞，正應了陰符入棺，陽魂出竅的咒。

道士用桃木劍挑起棺材里的鑿子，"他當是自己破了局，實則是幫劉寡婦續了命。

這饕餮睜眼吞的是他的陽壽，往生符續的卻是劉寡婦的陰德。

劉寡婦跌跌撞撞跪在棺材前，素白旗袍沾滿黃土。

她掏出玉鎖塞進棺材窟窿，哭喊著："我只求等兒歸來，不知會害了王叔……"那玉鎖突然泛起青光，鐘馗像活過來似的，竟在鎖面上眨了眨眼。

道士突然捏了個訣，銅鈴鐺無風自動。

他指著村西頭亂葬崗說："那里埋著七口空棺，每口棺頭都有睜眼饕餮。

這是有人要布七煞鎖魂陣，借王木匠的陽壽養尸！

眾人順著他手指望去，果見亂葬崗上空黑氣繚繞，形如饕餮張口。

趙屠夫抄起殺豬刀就要往亂葬崗沖，卻被道士攔住："莫慌，那布陣之人就在……"他突然轉身盯著李嬸家的大黑驢，"驢眼睛里藏著陰司的印！

果然，大黑驢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在地上刨出七個血窟窿，竟擺出個北斗七星的圖案。

后來人們說，王木匠下葬那日，棺材輕得能飄起來。

道士在墳頭貼了七道符，銅鈴鐺卻突然炸成齏粉。

劉寡婦帶著兒子遠走他鄉，臨行前在村口土地廟上了三炷香。

老道士捋著白須說："往生符續的是母子情，折的卻是……"

話沒說完，廟里的往生燈突然滅了。

"李嬸家的大黑驢昨兒夜里叫得滲人，跟哭喪似的。

趙屠夫叼著煙桿蹲在村口，刀刃在磨刀石上蹭出火星子。

晨霧里，邋遢道士踩著露水過來，道袍下擺沾滿黃泥。

他盯著亂葬崗方向，突然把酒葫蘆往地上一摔："七個血窟窿，北斗七星位，這是要借陰兵過道啊！

且說這亂葬崗的蹊蹺，得從三年前說起。

張瞎子夜半摸進崗子拾骨殖，看見七口棺材擺成北斗狀。

月光下棺頭饕餮紋泛著綠光，嚇得他摔了油燈就逃。

第二天村東頭王寡婦就瘋了，見人就喊"黑無常來索命"。

村西頭老槐樹今年開了兩回花，白生生的槐花落在棺材鋪上，王木匠總說這是晦氣。

李嬸曬被子時瞧見棺材底板有爪痕，跟老虎印子似的，王木匠只說是野貓撓的。

這些個閑事暫且不提，單說那道士踩著北斗步進了亂葬崗。

亂葬崗的霧氣裹著腐臭味，烏鴉在枯枝上啄食爛布條。

道士從懷里掏出個銅羅盤，指針在七口棺材上方轉得飛快。

他咬破中指在劍穗上畫符，鮮血滲進桃木紋路里，突然炸起團青光。

棺頭饕餮紋竟活過來般，咧開嘴露出獠牙。

"饕餮吞陽，陰兵借道。

道士用劍尖挑起棺材縫里的黃符，符紙已經爛成絮狀，"這是有人要煉七煞返魂丹，得用七個枉死魂做藥引。

他突然轉頭盯著趙屠夫："三年前淹死在河里的那個撈玉人，尸首可還找著？

趙屠夫手一抖，煙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結結巴巴地說："那撈玉人……打撈了七日，只撈著件泡脹的袍子。

城隍廟的香灰撒了三天，魂兒都沒歸位。

道士冷笑一聲："怕不是沒歸位，是被人鎮在棺材底了。

十年前中秋夜，劉寡婦男人在河里撈著玉鎖時，岸上蘆葦叢里藏著雙眼睛。

那眼睛的主人穿黑袍戴銅面具，手里攥著根哭喪棒。

玉鎖出水的剎那，黑袍人把哭喪棒往水里一戳，河面頓時泛起血沫子。

"那黑袍人是你！

道士突然指著李嬸家的大黑驢。

驢眼睛突然變成幽綠色，甩著尾巴吐出人言："鐘馗在此，爾等速速……"話音未落，道士甩出七道黃符貼在驢頭上。

大黑驢長嘶一聲，竟化作黑袍人模樣。

"當年你偷城隍爺的往生符，被撈玉人撞破。

便借水鬼索命，將撈玉人魂魄鎮在玉鎖里。

道士劍指黑袍人，"劉寡婦男人貪財，你便借他之手將玉鎖埋進棺材板。

王木匠刻饕餮睜眼，實則是幫你開了陰陽路。

亂葬崗突然刮起陰風，七口棺材的饕餮紋同時亮起綠光。

黑袍人從懷里掏出玉鎖，鐘馗像突然睜眼："往生符能續命，卻能續陽壽。

劉寡婦用三年陽壽換兒子平安，王木匠用余生鎮住七煞。

如今七煞將成，就差……"他突然指向村口的老槐樹。

眾人順著他手指望去，老槐樹底下竟有口小棺材，棺頭刻著閉目饕餮。

李嬸跌跌撞撞跑來，哭喊著："這是三年前瘋了的王寡婦留下的，她說里頭睡著河神的……"

話沒說完，小棺材突然炸開，里頭滾出個青銅鈴鐺。

道士臉色大變，銅鈴鐺竟與他炸碎的鈴鐺一模一樣。

陰風里飄來半句俚語："陰陽倒轉，饕餮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