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真實的深.港.澳 節時.節錢——三日自由行
150 2025-08-10
光緒年間的膠東鄉下,日子過得跟地里的坷垃似的,糙得硌人。楊木匠沒大名,村里人都叫他楊老憨,倒不是因為傻,是因為他悶,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只一門心思跟木頭較勁。
他命苦是出了名的。爹娘死得早,十四歲那年冬天,大雪封了山,他穿著件露棉絮的單褂子,蹲在村頭老槐樹下啃凍硬的地瓜干,啃得腮幫子發酸,眼淚混著鼻涕往下掉。同村的老木匠王瞎子打這兒過,聽見他抽鼻子,停下腳:“小子,凍死在這兒,閻王爺都嫌你瘦,填不飽肚子。”楊老憨抬頭,見是王瞎子人不瞎,就是年輕時被刨花迷了眼,看東西總瞇縫著,像對不上焦。他趕緊抹把臉,想站起來,腿麻得差點栽倒。王瞎子咂咂嘴:“跟我走吧,學門手藝,總比在這兒等著喂狼強。”就這么著,楊老憨成了王瞎子的徒弟。木匠鋪在村東頭,三間草房,院里堆著半人高的木料,刨子、鑿子、墨斗掛了一墻,空氣里總飄著松木的清香。王瞎子教他,“做木匠,得有三分憨勁,七分細氣。憨勁是扛得住累,細氣是拿得住準,差一分,柜子門就關不嚴,椅子腿就站不穩。”楊老憨學得扎實。別人歇著抽煙,他蹲在院里練刨子,手上磨出的繭子比核桃還硬;別人嫌鑿眼費勁兒,他能對著一塊木頭鑿一下午,直到每個眼都方方正正,深淺不差分毫。王瞎子看在眼里,心里有數,嘴上卻不說,只在夜里給他留著燈,灶上溫著粥。一晃六年,楊老憨出師那天,王瞎子把一套锃亮的工具往他懷里塞:“這套家伙跟著我三十年了,現在歸你。記住,手藝是吃飯的家伙,心術不正,再好的手藝也得折。”楊老憨抱著工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撲通”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額頭紅得像抹了胭脂。可手藝再好,也架不住家徒四壁。二十五歲那年,楊老憨還是光棍一條。村里的媒婆王婆踏破了他家的門檻,卻總在臨走時嘆口氣:“老憨啊,不是我說你,你這兩間漏雨的茅草房,別說姑娘,就是野貓也不愿往里鉆。”
這話戳心窩子。楊老憨夜里躺在炕上,聽著屋頂滴答的雨聲,心里像塞了團亂麻。直到那年秋收后,王婆又來了,臉上堆著笑:“有個合適的,鄰村老李家的姑娘,長相周正,就是……就是腦子轉得慢些,你要是不嫌棄……”楊老憨沒等她說完就點頭:“不嫌。”娶親那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沒花轎,沒嗩吶,他借了輛獨輪車,自己推著,把姑娘從李家接了回來。姑娘叫春燕,見人就笑,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就是說話慢,問一句,得等半晌才答一句。村里人背后嘀咕:“楊老憨這是沒辦法了,找個傻子湊數呢。”楊老憨聽見了,也不惱,只悶頭干活。春燕雖憨,卻勤快,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凈,給他漿洗的衣服總帶著皂角的香。轉年開春,春燕生了個大胖小子,哭聲洪亮得能驚飛院里的麻雀。楊老憨抱著孩子,手都在抖,咧著嘴笑,眼淚卻掉在孩子臉上,燙得孩子“哇”地又哭了。他給孩子取名叫楊書文,盼著這娃將來能識文斷字,別像自己,一輩子跟木頭打交道。書文三歲那年,楊老憨接了個遠活,去三十里外的石窩村,給老風水先生周半仙做套新家具。周半仙在當地名氣大,據說能掐會算,看陰宅陽宅從沒出過錯,誰家有紅白事,都得請他去瞅瞅。楊老憨住到周半仙家的西廂房,白天刨木料、鑿榫卯,夜里就著油燈搓麻繩。周半仙不常說話,總背著個羅盤在院里轉悠,偶爾站在楊老憨身后看他干活,看半晌才說一句:“你這刨子用得有章法,可惜了,生錯了時辰。”楊老憨只嘿嘿笑,手上的活不停。到了第五天傍晚,周半仙讓老伴炒了倆菜,燙了壺老酒,拉著楊老憨在院里的石桌上坐下。秋風吹著院角的梧桐葉,簌簌地響。周半仙喝得臉紅,話也多了:“老憨,你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就看個‘地’?活人的地,是飯碗;死人的地,是根基。”楊老憨給先生添上酒:“先生懂這個,我不懂,我只知道木頭得找結實的,不然做的家具撐不住。”“一個理!”周半仙拍著石桌,酒灑了半杯,“十里八村的陽宅,好地不少,可陰宅不一樣。好的陰宅能福澤三代,出官出富;差的呢,斷子絕孫都有可能。”他呷了口酒,壓低聲音,“就說鄰村的臥牛坡,那地才叫絕——背靠白云山,左有青龍嶺,右有白虎崗,前面一條玉帶河繞著,遠看就像把太師椅,正好把地氣兜在中間。誰要是葬在那兒,不出三代,家里準出大人物。”楊老憨心里一動:“那地……沒人占?”“咋沒人占?”周半仙嘆了口氣,“早被村東頭的張大戶看上了,他爹活著時就圈了地,說等自己百年后,就葬在那兒。張大戶現在天天給老爹請郎中,就盼著老爺子走得‘合時宜’,好占這塊地呢。”楊老憨沒再問,心里卻像被貓抓了似的。第二天收工,他特意繞路去了臥牛坡。果然像周半仙說的,白云山像堵厚實的墻,青龍嶺、白虎崗左右拱衛,玉帶河的水潺潺流著,陽光下閃著碎銀子似的光。坡上種著些青菜,綠油油的,比別處的壯實半截。有個放牛的老漢在河邊喝水,楊老憨湊過去遞了袋煙:“大爺,這地真不錯啊。”
老漢抽著煙,瞇著眼笑:“可不是嘛!去年我家的牛在這兒啃了口草,回去就下了對雙犢;張大戶在這兒種的蘿卜,比拳頭還大。就是邪性,誰用誰沾光。”楊老憨站在坡上,望著那片地,心里翻江倒海。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挨餓的滋味,想起春燕總穿著打補丁的衣裳,想起書文將來可能也要像他一樣,靠賣力氣糊口……一個瘋狂的念頭,像野草似的冒了出來。那夜,楊老憨徹底沒合眼春燕被他翻來覆去的動靜弄醒了,迷迷糊糊地問:“當家的,你……你烙餅呢?翻來翻去的。”他沒應聲,摸黑坐起來,點了袋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滿是胡茬的臉。他想,自己這輩子,就像塊爛木頭,被命運的刨子刨得坑坑洼洼,可書文不能這樣。周半仙說了,那地能福澤子孫,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他也得試試。第二天一早,楊老憨揣著倆窩頭,往周半仙家趕。周半仙正在院子里擺弄羅盤,見他來了,皺起眉:“活還沒干完,你來啥?”楊老憨“撲通”跪下,把心里的想法說了他想把自己的手指埋在臥牛坡,求那塊地的地氣,護著書文將來有出息。周半仙手里的羅盤“當啷”掉在地上,臉色煞白:“你……你瘋了?!”他指著楊老憨的鼻子,“陰地講究個‘歸位’,那是張大戶家的地,你這是強占!就像搶了別人的飯碗,早晚要遭報應!再說,你埋個手指進去,等張大戶他爹下葬,一刨土就能給你刨出來,到時候不光沒用,還可能沖了地氣,害了你兒子!”“我沒爹沒媽,祖墳都找不著,除了自己的肉,我沒啥能埋的了。”楊老憨磕著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先生,我這輩子苦夠了,不想書文跟我一樣。兩根手指換他一世安穩,值!您就給我個吉日,我求您了!”他磕得又快又狠,額頭很快紅了一片,滲出血來。周半仙看著他,嘆了口氣。他活了大半輩子,見多了為名利爭搶的人,卻沒見過為兒子賭上自己血肉的。半晌,他扶起楊老憨:“起來吧。今天就是吉日,但得等月亮爬上白云山的尖兒,那時地氣最盛。你……好自為之。”楊老憨千恩萬謝,回去瘋了似的趕活,太陽落山前就把家具全做好了。臨走時,他給周半仙磕了三個響頭,背著工具袋,揣著把小鋤頭,往臥牛坡去。月亮升起來時,他到了坡上。菜地里的蟲鳴此起彼伏,玉帶河的水聲像有人在哼小曲。他找了個離菜地不遠的角落,開始挖坑。土是黏的,帶著潮氣,挖起來格外費勁,他不敢弄出太大動靜,只能一點點刨。手心的汗把工具袋都浸濕了,后背的衣服也貼在身上,又涼又癢。挖了約莫一米深,他直起身,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正往白云山的尖兒上爬。他深吸一口氣,把左手放在地上,無名指和小指伸直。月光照在他手上,那兩根手指因為常年握工具,關節有些粗大,指甲縫里還嵌著木屑。他閉了閉眼,抽出斧頭。斧頭是王瞎子送的,刃口磨得雪亮。他咬著牙,心里默念:“書文,爹就賭這一把了。”“咚”的一聲,斧刃落下。疼!鉆心的疼!像有無數根針往骨頭里扎,又像被燒紅的烙鐵燙著。楊老憨疼得渾身發抖,眼前發黑,差點栽進坑里。他咬著牙,抓起掉在地上的兩根手指,扔進坑底。再抬頭時,月亮正好定在白云山的尖兒上,銀亮亮的,像塊掛在天上的銀子。他趕緊填土,把坑踩實,又抓了幾把旁邊的草蓋在上面,看不出一點痕跡。收拾好工具,他用布緊緊裹住流血的手,往家趕。路上遇到巡夜的村丁,村丁舉著燈籠照他:“這不是楊木匠嗎?咋這晚才回?”“趕……趕活晚了。”他聲音發顫,不敢抬頭。“你手咋了?”“沒……沒事,被木頭茬子劃了下。”他裹緊了布,腳步更快了。血從布里滲出來,滴在地上,像一朵朵小小的紅梅花。楊老憨斷了兩根手指的事,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他說是刨木頭時不小心被斧頭切了,大家都信——木匠手上帶傷,就像農民腳上有繭,再平常不過。王瞎子來看他,摸著他纏布的手,嘆著氣:“傻小子,干活咋這么不小心?手是木匠的命根子。”
楊老憨嘿嘿笑:“沒事,還能握刨子。”日子照舊過。春燕給他換藥時,總心疼地掉眼淚,卻也沒多問。書文漸漸長大,這孩子跟楊老憨不一樣,不愛擺弄木頭,就愛看書。放學回來,別的孩子在河里摸魚、地里偷瓜,他總抱著課本在燈下讀,讀得入迷時,連吃飯都得春燕喊好幾遍。楊老憨看在眼里,心里又酸又甜。他總覺得,是臥牛坡的地氣在護著書文。每年清明,他都會繞路去臥牛坡看看,那片地還是老樣子,張大戶的爹身子骨硬朗得很,逢人就說:“閻王爺嫌我窮,不收我呢。”書文十六歲那年,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是村里頭一個。送他去縣城那天,楊老憨特意穿了件新做的藍布褂子,一路上不停地叮囑:“在學校別省著,該吃就吃,錢不夠就跟家里說。”書文點點頭,看著爹缺了兩根手指的左手,忽然說:“爹,等我將來當了醫生,給你裝個假手指。”楊老憨眼睛一熱,別過頭去:“瞎操心,不用。”又過了三年,書文真的考上了大學,還是全國有名的醫科大學。消息傳來那天,村里人都涌到楊老憨家,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王婆提著一籃雞蛋,笑得合不攏嘴:“我就說春燕是旺夫的命!老憨啊,你這是積了八輩子德了!”楊老憨給每個人遞煙,笑得嘴都合不上。春燕站在他旁邊,還是嘿嘿笑,手里攥著書文的錄取通知書,摸了一遍又一遍。書文大學畢業后,回了市里的三甲醫院,成了一名醫生。上班頭一年,他特意回村擺了宴席,請了全村人。那天,楊老憨喝了很多酒,平時悶葫蘆似的人,話也多了起來。他拉著書文的手,指著自己缺了兩根手指的左手,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小子,爹這輩子沒本事,就賭了一次……你看,爹賭對了。”
書文愣了愣,還想問什么,楊老憨卻擺擺手,又端起酒杯:“不說了,喝酒!”宴席散后,楊老憨站在院里,望著天上的月亮,像多年前在臥牛坡看到的那樣亮。他想起周半仙的話,想起那鉆心的疼,想起書文小時候抱著他的腿喊“爹”……忽然覺得,那兩根手指,值了。后來有人說,張大戶的爹活到九十九才走,走的時候,臥牛坡早被規劃成了林地,不準埋人了。也有人說,楊書文后來成了有名的大夫,給好多窮人看過病,每次提起爹,都說:“我爹是個木匠,手笨,卻給了我最好的命。”楊老憨聽了,只是嘿嘿笑,手里的刨子還在木頭上走著,木屑紛飛,像撒了一地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