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編自網(wǎng)絡(luò)小說家千山茶客知名網(wǎng)文《嫡嫁千金》的劇集《墨雨云間》,成為第二季度劇集市場的黑馬。雖然《嫡嫁千金》本身也是一部爽文,但從爽文到爽劇的改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此前改編自爽文的網(wǎng)劇雖不少,撲街的十有八九。何況《嫡嫁千金》雖是爽文,但120萬字的體量也是相當驚人,改編為劇集后如果節(jié)奏不夠利索,爽感也要減半。
《墨雨云間》海報
《墨雨云間》之所以受到觀眾歡迎,是因為編劇較好地復(fù)刻小說中的爽感,并進行適當?shù)纳墸瑵M足觀眾娛樂消遣的需求。
不過,《墨雨云間》劇情的后三分一,也被一些觀眾批評“爽劇不爽了”。根源在于,編劇對復(fù)仇的處理,僅僅限于壞人得到懲戒,而未真正傷及造成悲劇的機制。這是爽劇《墨雨云間》的思想局限。
爽感升級
小說《嫡嫁千金》是大爽文,跟小說相比,《墨雨云間》的爽感大大提升了。
爽感首先來自“先抑后揚”,通過情節(jié)的起伏和角色遭遇的反差,營造出強烈的情感體驗,讓觀眾跟隨主角經(jīng)歷低谷之后,享受更為酣暢淋漓的逆襲快感。
《墨雨云間》讓“抑”更為壓抑,“揚”的反彈也就更具爽感。劇中的壞人幾乎都更壞了,女主角薛芳菲/姜梨(吳謹言 飾)以牙還牙的復(fù)仇策略雖一以貫之,但她的反擊更為有力。
薛芳菲/姜梨(吳謹言 飾)
壞人更壞,以劇情前半程讓人印象深刻的馮裕堂(張百喬 飾)為例。他由抖音網(wǎng)紅張百喬飾演,壞得讓觀眾恨得牙癢癢,一度導(dǎo)致不少人抖音取關(guān)張百喬。
馮裕堂(張百喬 飾)
在小說中,馮裕堂是很壞,但他很懦弱,并非完全沒底線。比如當他收到永寧公主(劇中的婉寧公主)刺殺姜梨的命令時,他是害怕的,“謀殺當朝首輔的女兒,想到此事,馮裕堂就心驚肉跳,他不敢!”最后馮裕堂的死法也很常規(guī),被問斬。
劇中馮裕堂壞的指數(shù)直線升級。他受貪欲驅(qū)使,利用手中的權(quán)力,將他主政的淮鄉(xiāng)變成個人斂財和暴政的舞臺,更對薛芳菲之父及普通民眾施以殘酷的懲罰和壓迫,手段之殘忍令人發(fā)指;馮裕堂還有畸形變態(tài)的欲望,對無辜女性進行極端虐待和侮辱,直接虐死了幫助薛芳菲的瓊枝(吳佳怡 飾)。
馮裕堂被寫得越壞,越能激發(fā)觀眾的道德義憤和情感共鳴,當觀眾越恨,薛芳菲戰(zhàn)勝馮裕堂時,觀眾會感受到更強烈的道德上的勝利和情感上的釋放。
劇中的馮裕堂的死法很慘,活捉他之后,薛芳菲一刀一刀地刺向他并閹割了他……“私刑”不應(yīng)該提倡,但觀眾這一刻爽到了。
薛芳菲復(fù)仇馮裕堂
《墨雨云間》的爽感比小說更強,另一主要來源是主人公身份設(shè)定的變化。
小說中,薛芳菲是死亡之后以姜梨的身份重生,薛芳菲就是姜梨,哪怕有人懷疑姜梨變了,也沒有辦法在她的身份上做多少文章。《墨雨云間》采用《錦繡未央》的改編方法,薛芳菲沒死,而是姜梨死了,她冒充姜梨的身份進行復(fù)仇。
冒充身份的情節(jié)天然包含著被揭露的風險,每一次薛芳菲面臨被拆穿的危機時,都像是走鋼絲一般,既危險又刺激。當薛芳菲成功反拆穿,化解危機,便會帶來逆境求生、智斗勝利的爽快感。
譬如婉寧公主(李夢 飾)在殿前直接拆穿薛芳菲的身份——這是讓人緊張的一刻。但薛芳菲的腦子實在動得太快,有理有據(jù)反駁了婉寧,還讓婉寧惱羞成怒。這是成功的先抑后揚。
婉寧公主(李夢 飾)
婉寧被薛芳菲反將一軍
《嫡嫁千金》雖是女主角開掛的大爽文,但120萬字的篇幅不乏“注水”,不費腦去讀都很累。改編成爽劇后,要想更爽,節(jié)奏還得更快。
這需要精簡不必要的旁支情節(jié)和一些不重要的人物,直接聚焦于少數(shù)反派、核心沖突和高潮部分,確保觀眾能一直被吊足胃口。
《墨雨云間》不少精簡處理都不錯。小說中姜梨還有一個丫鬟白雪,與桐兒都是薛芳菲的左臂右膀,占據(jù)的筆墨不輸桐兒,劇中幾乎是直接儉省這個人物;宅斗部分,小說花費很多筆墨去描寫姜玉娥的壞心思,主要是凸顯身為庶女的她的某種“心理變態(tài)”,劇集相對淡化了她,既可避免過度強調(diào)嫡庶觀念,也能將矛頭集中在季淑然(陳喬恩 飾)身上,沖突更為直接明朗。
季淑然(陳喬恩 飾)
爽感的升級上,《墨雨云間》還有一個不錯的改動:男女主角的感情線更有張力。
小說中的男主角姬蘅,給人最深的印象是他的“妖艷”。小說里如此描述,“姬蘅此人,極美極冷,倒不是說他待人疏離,而是內(nèi)心殘酷,喜怒無常。也許上一秒還在對你柔聲相待,下一秒便能眼都不眨的令人將你拖出去砍頭”。姬蘅有兩個愛好,一是賞花,二是看戲。“他的府中收集了各種世間奇花,喜歡招戲班子聽戲。聽得不錯的,賞金千兩,聽得不好的,就叫人連人帶戲班子滾出燕京千里之外,燕京城里的伶人都對他又愛又恨。”
小說中他與姜梨的關(guān)系,不少讀者是嗑不下去的。一來是前文所提,姬蘅人設(shè)妖艷乖戾,這與一些讀者所喜愛的男性氣質(zhì)差異較大(不是說男的不能妖艷);另外一個原因是,多數(shù)時候,姬蘅只是以“看戲”的心態(tài)看薛芳菲復(fù)仇,時不時出場,時不時以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點撥下薛芳菲、點評幾句,假若作者不寫他,薛芳菲的復(fù)仇也并非執(zhí)行不下去。姬蘅有點“掛件男主”的味道,與薛芳菲的感情升華顯得莫名。
《墨雨云間》由王星越來飾演蕭蘅,選角上是成功的,演員的英氣平衡了角色的“妖艷”,賦予角色更多的堅毅和力量感;王星越演技也拿得出手,眼神里有東西,既有溫柔也有堅定,讓蕭蘅一角在妖艷之外,有著更多內(nèi)在的剛強。
蕭蘅(王星越 飾)
編劇讓蕭蘅的主線任務(wù),與薛芳菲的復(fù)仇相互交織,他們有各自的使命,又有共同的敵人,這就決定了他們有時需要并肩同行,有時需要相互利用,夾雜著信任與猜疑、合作與競爭,更有層次。
薛芳菲與蕭蘅的情感在一次次的考驗與合作中逐漸深化,循序漸進的過程讓觀眾得以去理解和感受他們的心動,避免感情線顯得突兀牽強。
蕭蘅與薛芳菲的感情線受到好評
一個成熟的劇集市場,應(yīng)該是百花齊放的。有創(chuàng)作者追求藝術(shù),有創(chuàng)業(yè)者就只是追求商業(yè),前者更值得鼓勵,后者存在即合理。當前國產(chǎn)劇的最大問題是,明明很多劇集走的就是商業(yè)路線,可它們竟然連拍得好看都做不到,既沒藝術(shù)性也不好看,觀眾干嘛選擇你?
《墨雨云間》至少做到爽劇的本分,并為爽劇的改編提供了一些方法論。
爽劇不爽
當然,商業(yè)化的爽劇也可以有所表達,讓觀眾在娛樂消遣的同時有更多心靈上的觸動,有對現(xiàn)實社會的反思。
從季淑然和婉寧公主這些女性反派的刻畫來看,《墨雨云間》是有些想法的。她們在小說中很壞,但壞得沒什么個性,劇中要立體得多。
小說中,季淑然很情緒化、沉不住氣,讓姜梨占據(jù)上風后,“回來后恨得在院子里摔了滿屋的花瓶瓦罐”,這個形象真不如劇中那個壞得冷靜且胸有成竹的季淑然。
同時,劇集更加凸顯季淑然父權(quán)犧牲品的經(jīng)歷。季父控制欲極強,不僅限制季淑然與畫師柳文才的愛情,還要她嫁給侯府傻子(小說中是紈绔子弟)。為了不去侯府,在季父唆使下,季淑然下毒讓好姐妹葉珍珍(姜梨母親)喪命,頂替葉珍珍嫁進姜家當正妻。可以說,季父直接影響了季淑然的人生軌跡,季父是摧毀季淑然的第一人。
季淑然的父親逼迫季淑然作惡
小說中的永寧公主,一心想嫁沈玉容,她在與沈玉容的關(guān)系中并不是完全占據(jù)上風,甚至還有點卑微。她一度很擔心沈玉容不娶她,“沈玉容等得起,她永寧公主卻等不起,其中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錯可怎么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占有他”,“現(xiàn)在沈玉容退縮了,永寧公主險些為此事與他翻臉。但沈玉容執(zhí)拗得很,這下子,連永寧也感到無奈”。
再看看劇中,沈玉榮是婉寧的愛人,也是她的玩物,她打完沈玉容,心疼他的方式是晚上不罰他跪了。
婉寧“瘋”得很有特點
劇中的婉寧有點“瘋批”,李夢出色的演繹讓她瘋得更帶感。當劇中呈現(xiàn)了婉寧悲慘的前史——她是徹徹底底的封建皇權(quán)/父權(quán)的犧牲品,不少觀眾對她心生同情。
由于大燕國力的衰弱,婉寧被迫送往敵國為質(zhì),以換取短暫的和平。在敵國,婉寧失去皇族的尊貴地位,被當作牲畜一樣欺辱和捉弄,人格尊嚴被狠狠地踐踏在地。
婉寧有過相當屈辱的經(jīng)歷,她是皇權(quán)的犧牲品
這段屈辱而痛苦的經(jīng)歷,讓婉寧的心中充滿憎恨。她恨父皇的放棄,恨皇兄的逃避,恨那些給她帶來無盡痛苦的人。她從天真爛漫的公主,變成瘋狂偏執(zhí)的女人。
婉寧的心理呈現(xiàn)出一種深陷于嫉妒、自卑、渴望與絕望之間的復(fù)雜狀態(tài)。她對純潔的向往與自我身份的不認同形成尖銳的矛盾,這種內(nèi)在的沖突,驅(qū)使她采取一系列自我毀滅和傷害他人的行為。
從《墨雨云間》對季淑然和婉寧的改編上,可以看出它有一絲女性主義色彩,試圖以“瘋女人”控訴封建皇權(quán)/父權(quán)制。這樣的立意,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可明明不錯的改動,為什么會讓觀眾覺得“不爽”呢?
純粹作惡的反派只作為推動劇情的工具(比如馮裕堂),觀眾缺乏情感共鳴的基礎(chǔ),看到他們越慘觀眾越開心。相形之下,當季淑然、婉寧等反派角色被賦予更豐富的前史,展示出她們的悲劇性根源,觀眾的道德立場可能變得模糊,情感反應(yīng)會更加復(fù)雜——觀眾的情感無法完全寄托于任何一方,減少傳統(tǒng)復(fù)仇故事中的直接爽感,轉(zhuǎn)而增加了道德和情感上的考量。
一方面,觀眾理解并同情季淑然與婉寧的不幸,覺得如果復(fù)仇只是以她們的滅亡為最終結(jié)果,那也不得勁——傷害她們的人和制度不應(yīng)該付出代價嗎?另一方面,她們的惡毒行為不值得原諒,觀眾又認同薛芳菲的復(fù)仇行為。
這就對編劇的能力提出更高的挑戰(zhàn):如果反派下場太好,觀眾會覺得“不爽”;但如果反派下場太慘,造成反派悲劇的機制巋然不動,觀眾也會覺得“不爽”。
《墨雨云間》后段讓觀眾覺得“不爽”,一則是編劇濫用了她的同情,出于對一些反派的同情,讓她的下場不至于太慘。比如季淑然,害了那么多人,桐兒也算是因她而死(這是劇版改編的爭議之處,實在沒必要把桐兒寫死),季淑然最后也僅僅是瘋了,并在不錯的環(huán)境中“頤養(yǎng)天年”。
作惡多端的季淑然瘋了,但還能“頤養(yǎng)天年”,也是夠離譜的
二則,有些反派雖然惡有惡報、罪有應(yīng)得,但編劇只是控訴了皇權(quán)/父權(quán)制,卻不敢真的扳倒它,“讓好人變壞”的制度巋然不動。所以,婉寧最后雖然死了,但觀眾還是覺得“不爽”,為了沈玉容那樣的狗男人值得嗎,狗皇帝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婉寧下線
雖然劇集將皇帝刻畫得“正面”,但他本質(zhì)上是一個壞制度的化身
如何把反派寫得立體、既有批判的深度,又不損害觀眾的爽感?這需要編劇構(gòu)建一種更高級的爽感——薛芳菲既實現(xiàn)她的個人復(fù)仇,讓季淑然、婉寧滅亡;也實現(xiàn)了對讓季淑然、婉寧成為“瘋女人”的壞制度的復(fù)仇,事實上,薛芳菲和姜梨也是這一制度的受害者。季淑然或婉寧下場再慘、觀眾內(nèi)心再同情季淑然或婉寧,也會因壞制度的倒掉而獲得慰藉。
只有當薛芳菲的復(fù)仇不僅僅是個人恩怨的終結(jié),而是觸發(fā)更廣泛的社會制度的反思、批判與變革時,爽劇才能超越單純的情感宣泄,具備更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思想價值。
這是《墨雨云間》沒能做到的,也是“爽劇不爽”的根源。